第二十六章 水能静成什么样子-《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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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都成人了。”

    “是……”

    “要是你们家同意,我们家不反对。”

    方红藤呆住了。她先前一直忐忑不安,不敢看乌力图古拉,觉得简家卑鄙得很,无赖得很,把乌力家害成这样,还要腆着脸往人家树上攀,还要人家够下枝头来让自己攀,现在看来,人家没有觉得自己卑鄙和无赖,人家把话挑得明明的,分明是支持这件事。方红藤哪有不同意的,激动得要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完头,神神道道地往家里跑,回家就给简先民说了乌力图古拉的话。

    简先民先是不相信乌力图古拉会前隙尽释,主动提婚,怀疑老乌力搞阶级斗争新动向,等相信了,眼泪流下来,人往床上一瘫,跟在炉子里退了火的镰刀似的,脆弱得很。

    简雨槐坐在水龙头下,拿一把刷子刷手,手心手背,指甲缝里,刷一遍,清水冲去肥皂,重新打上肥皂,再刷,一遍一遍,很投入,没表态。方红藤以为女儿没听清楚,又把乌力图古拉的话说了一遍,简雨槐还是没说话,方红藤就急了。

    “你说话呀,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也没想。”

    “那也得有个回答呀,妈在问你话呢!”

    “都说了,没想。”

    “你过年就二十一了,该考虑了。军机他多好啊,院子里的孩子就属他有出息。”

    “再出息也是他。”

    “那你说吧,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考虑。”

    “没有时候。不考虑。”

    “孩子,”方红藤一急就豁出来了,非要把简雨槐这个关攻下来不可,“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天赫。妈早就知道这事儿。可天赫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人影子都没有一个,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能等到什么时候,等来等不来?再说,你不想一想,你现在和过去一样吗?你就是等来天赫,天赫他那样烈的性子,他连家里人都不容,他能容你吗?”

    简雨槐不说话,彻底地不说,把一双手浸在清水里。她的呼吸很平静,好像水能静成什么样子,她就能静成什么样子。

    事情进展不下去,方红藤急,也无计可施。葛军机倒是不急,性格本来就好,又是有主见的人,还像往常一样,来看雨槐妹妹,还不让那个看成为雨槐妹妹的负担,来是有间隔的,一周左右一次,来了也不多坐,说几句话,看雨槐妹妹把目光转向窗外,就起身告辞,不给雨槐妹妹留下讨厌的印象。

    本来这样下去,也可能就这样下去了,不会出现变化——简雨槐拿定了主意拒绝一切,就算知道简家欠乌力家的,欠大了,一辈子还不清,自己是简家的人,没有资格激烈,没有资格把乌力家的人往屋外推,也守住了不接招儿,根本是一个不字把天下。葛军机凡事为人着想,不会拿上辈人的恩怨做资本,不会逼着人家去拆挂在嘴边上的那个不字。高考结束以后,葛军机考上了武汉大学哲学系,省委办公厅同意葛军机带薪读书,他学业紧张,没有太多的时间往简家跑,两个人实际上僵滞在那里,谁也不会再往前迈一步,就当还是一个院里的孩子,只是比别人走动得多了些罢了。可是,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把简雨槐和葛军机往前猛推了一步,事情就起了变化。

    分配在街道童衣厂工作的简小川准备了好几个月——偷听“**”和bbc电台,查地图,筹集钱粮,练长跑,练擒拿格斗,学习在冷水里憋气,学习东北方言,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带着简明了离家出走,去了黑龙江,打算从那里偷越国境,去苏联。走到半道上,简明了害怕了,担心边境上军民警惕性高,人没跑出去,捉回来毙掉,又不敢给简小川说,怕简小川杀了自己,到了白河,简明了借口出门买馒头,爬上一趟运木头到绥化的货车,一路颠簸,逃回武汉。

    简家为简小川和简明了失踪的事急了十几天,一看又脏又累的简明了回来了,连忙问情况。简明了不是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开口就招。

    事情不是简单的事情,投敌叛国是天大的罪,罪不会当事人一人承担,是要株连九族,连带着家人一一过堂,是不是审过绑出去一同斩了,那得听天由命。简先民和方红藤蒙在那里,一个差点儿没当场哭出来,一个张着嘴发呆,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如果简先民在台上,事情还有个补救,如今沦落成丧家犬,过去的熟人避之莫及,哪里还能托人堵住简小川。简先民拿不出主意,方红藤也拿不出主意,简雨槐比两个大人镇定,虽说拿不出主意,但知道听天由命不是办法,要去印刷厂请假,只身去东北找简小川。方红藤下意识地不想丢了儿子再丢掉女儿,能护住一个就护一个,不让简雨槐去。简先民醒过神儿来,分析形势,简明了和简小川已经分手了十几天,十几天时间,他要真行动起来,要么已经过了边境线,要么已经被捉住,简雨槐就算去,也于事无补。还有一种可能,简小川没有行动,还在等待,或者被边防军民的威慑力震住,要另外寻找机会,这样的简小川是亡命之徒,好比卡在网眼里的鱼,前面是热锅还是猫嘴他都不会在乎,要鱼死网破往前挣,简雨槐去了,两个人若拉扯起来,更容易暴露目标。这样一想,简小川已经是死鱼一条,简雨槐再要被当成同案犯,简家就算一半儿被天收了回去。

    为简雨槐去不去东北找简小川,一家人争了半天。争是两方争,简雨槐说什么也要去,简先民和方红藤坚决反对。简明了坐在一边不说话,挤脸上的青春痘,好像自己逃回来了,别的事情便与自己无关,只是听客。大门紧关着,声音压得很低,是防着隔墙有耳,让别人听去。

    争来争去,简先民豁出来了,说不用争了,要去我去,反正我已经让人拿住,咸鱼翻身没有指望,我去把小川找回来,找不回来,我们父子俩一块儿挨枪子儿。方红藤待在那儿,不是被简先民的决定感动,是被简先民的话提醒了——简雨槐不能去,去了也没用,可对简雨槐有好感的葛军机能去呀!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方红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简雨槐当即反对,埋怨母亲,亏你想得出,叛党叛国的事,怎么能连累别人呢?方红藤气短地说,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小川不管吧。简先民赞成妻子的主意,说是个好办法,乌力家的人,没有嫌疑,又是军机,办事稳妥,比一百个我强。简雨槐急了,说你们不要这样,这样太缺德,你们真要这样,我就去公安局,把事情说出来!

    方红藤当然不会让简雨槐把事情说出来,但她已经下了决心,非把儿子救回来不可。第二天,方红藤借出门上班的机会,去了武汉大学,找到葛军机,把事情告诉了他。葛军机果然稳妥,不但没有吃惊,而且看出方红藤是孤注一掷来找自己,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就让方红藤先别急,告诉她,事情往坏的方面准备,往好的方面努力,准备的事情交给简家,简家不管什么人,都不要再有任何行动,努力的事情交给他,他要简小川的所有线索,他来处理。

    葛军机挑可能和可靠的名单,给自己在东北的战友和校友打电话,又在学校这边请了假,就说家中有急事要处理,当天买了火车票北上。到了黑龙江,先找到省军区一个叫孙新民的战友,让孙战友给打听打听。孙新民就给打听,往各个军分区和边境武装部打电话,问抓住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简小川的,问完再问葛军机,什么人让他这么动真格的。葛军机说一个大院儿里的,从小一起长大,不想看着他走绝路。孙新民说,你还真说对了,真是绝路,越境过去的不是什么福气,机灵点儿的,训练一下派回来,担心吊胆搞间谍活动,迟早得抓住;不能干的,丢到西伯利亚修路伐木,比苦力还苦,落不下好果子吃。

    大海捞针,捞了二十多天,简小川的行迹一点儿也没有。葛军机每隔三天往基地印刷厂打一个电话,找简雨槐。电话里不能多说,只说到了鹿场,鹿茸没买着,还在等,这是走之前和简家约定好的,意思是人还没找着。孙新民要带葛军机去白河玩,那里有火山堰塞湖,美得跟天堂似的。葛军机心里有事,没去。等到时间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简小川的踪影,葛军机心里没谱,孙新民就分析,要么真让小子越了境,要么害在熊瞎子嘴里,这种事情常有,不稀罕。葛军机想,简小川就带那么几个钱,早该花光了,人生地不熟的,野果子未必他就认识,待不住,恐怕真过去了,或者让野兽害了。葛军机就打算往回走,走之前给基地印刷厂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对简雨槐说,鹿场说,今年鹿不产茸,鹿茸买不着。简雨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快回来吧,别等了。又加了一句,给你添这么大麻烦,你辛苦了。葛军机放了电话,孙新民在一旁笑,说女朋友吧,看你说话的口气,要不是**,只能是女朋友,没有第三个人。

    买了票,是第二天去北京的。谁知当天下午,黑河武装部来电话,说找到了简小川,人是在上马场抓到的,大概想从那里越境,去苏联的海兰泡。人已经抓住了二十多天,因为简小川用了假名字,又没有身份证明,没查出来。等把偷越国境的人和盲流集中起来,往齐齐哈尔送的时候,一个武汉籍的企图越境者,是**事件的重要通缉犯,这个人认出了简小川,黑河方面才把简小川的身份弄清楚。

    孙新民立即在电话里告诉黑河武装部,人扣在那儿,别上往送,他们赶过去。放下电话,孙新民和葛军机就往黑河赶,在黑河见到了简小川,人狼狈得不像样子,但的确是他。简小川看见葛军机,吃了一惊。葛军机拿眼神示意简小川,让他不要开口。孙新民那边很快把事情办妥,把简小川从武装部领出来,捎带着提了一大包猴头菇和五味子,上车走人。

    回到哈尔滨,葛军机不逗留,立刻买了车票往回返。葛军机在北京给简雨槐挂了电话,说鹿茸买到了。电话那一头,简雨槐又是半天不出声,再出声时声音哽哽的,说,连累你了,谢谢你。

    “你哥是家里的独子,你哥要出事,这个家就算完了。军机他是咱家的救命恩人。”

    “我谢过他。我说了连累他。”

    “那是连累吗?学不上了,冒那么大危险,就一个连累吗?人家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已经看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妈,你别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人家乌力家。你当你的心思乌力家不知道?乌力家为什么把你弄回来?人家知道你心里有天赫,人家那是对天赫有个交代。人家交代了,才把你弄回来。人家就不惦记天赫?那是儿子,是心头肉,你要不嫁,人家一辈子都得想着天赫,一辈子都得在苦汤里浸着泡着,你要逼人家死呀!”

    “是我逼的吗?谁逼谁了?乌力伯伯被整成那样,萨努娅阿姨被整成那样,天时哥残了,安禾死了,军机和稚非有家不能归,天扬进了少管所,都是我逼的吗?”

    简雨槐少见的激动,脸儿苍白得像一张暗处的纸。方红藤愣住了。女儿不是没想过这个,不是没清算过这个,她想过,清算过,知道简家是乌力家的祸根,简家害苦了乌力家,该乌力家的债八辈子还不完,她心里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说出来。现在她说出来了,她还是简家人,还是背着简家人的黑锅,她是一个怎样把苦涩都深深埋在心里的女儿呀!

    “你知道这些就好。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说谁逼谁,我们就说我们欠了谁的,我们该还谁的。”方红藤没有机会那么永远愣下去,既然女儿什么都明白,那她也不再怕什么,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再把这个机会丢掉,“你爸他是畜生,他害了乌力家,他把乌力家害苦了,害得没有了一点儿生气。可你爸是谁?你爸他是你爸,你就是拿把斧子劈了他、改了姓、离开这个家,他还是你爸,你还是他姑娘。父债子还,人家在那里盼着,你爸他还不起,我还不起,你哥他还不起,能还起的,只有你!你就说说,我们简家欠下乌力家的这个债,还,还是不还?”

    简雨槐不出声,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一会儿动了一下。方红藤以为她要说话,没有,人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手;先用肥皂洗,一遍又一遍,洗完用水清,一遍又一遍。方红藤坐在里屋,听见女儿在卫生间里鱼儿划水似的洗着手,没完没了,自己手上的皮肤隐隐作疼,一直疼进关节腔里。

    方红藤根本不能依靠简先民。简先民现在是虎落平川,整个儿没脾气,见了谁都点头哈腰,见了孩子都站住,没皮没脸的,笑眯眯地问人家好。方红藤豁出来,去找乌力图古拉,说了简雨槐的心思。

    乌力图古拉沉默了很长时间。乌力天赫的事是长在他心里的一丛荆棘,这丛荆棘任何时候都在刺痛他。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老了,刺痛却越来越深,而且无法排解。他不是一个能投降的,哪怕对儿子,哪怕对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打死也不承认。但对雨槐这样的好孩子,这样让人疼到心里去的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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