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寻找杀死你的那个敌人-《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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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时每刻都向敌人跃进和射击。

    你的父亲为独立和自由战死了,

    我也会战死,

    用胸膛迎接敌人的子弹。

    除非你倒在解放南方的战斗中,

    否则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

    除非你是我们留给祖国的一名战士,

    勇敢地站立在枪林弹雨之中。

    “这是写给她女儿小胜的。”武琴伤感地吸着鼻子,把本子还给阮氏红锦。

    乌力天赫把目光投向阮氏红锦。十七岁女人的目光一直等在那儿,它们非常亮,像复仇女神的眸子。

    晚饭是清水煮麦粉,没有菜。部队规定,大米和咸肉要留到最艰苦的时候吃。但也有的老兵先把它们偷偷地吃掉。老兵们知道,为祖国牺牲是迟早的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光荣”,有什么好吃的,先吃到肚子里去。

    乌力天赫在麦粉中撒了一指头盐末。白天行军出汗太多,必须补充盐分,保持力量,这样才能在漫长的路途中不掉队。乌力天赫一边用铝勺往嘴里送有点儿苦涩的大麦粉,一边想,同样是士兵,美军的士兵每月可以领到九十九块三毛七分钱的美金,像他这样的上士,则可以领到三百四十三块五毛美金的薪水,而越南人民军的上士只能拿到一百盾左右的薪水,还不够买一包好烟卷。但是,那些美军士兵,他们也是50年代的儿童,60年代支持肯尼迪新未来主义的热血青年,他们大多数人参军的目的,是因为他们热爱他们的美利坚合众国,他们要为他们国家所倡导的正义而战,并且在战争中成长,正如美国陆军招募海报中的广告词:“加入陆军服役,学会遵守纪律,并成为一名真正的男人。”

    天黑之后开始下雨。丛林的每一棵树都在生产雨。天气冷得要命。胡志明小道就是这样,白天气候宜人,一到夜里寒冷无比,让人难以入睡。给观察小组安排的宿营地很不错,是一个堆满药品的吊脚楼,虽然单薄的竹篱不挡风,可毕竟不用淋雨,不用浸泡在雨水中睡觉,等于是在天堂里。乌力天赫钻进塑胶布中,把自己蜷成一只虾米,这样容易取暖。听着吊脚楼外滂沱的大雨敲打树叶的声音,他很快进入梦境。

    下半夜时,乌力天赫忽然被什么惊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枪,同时飞快地往一旁滚了半圈,以躲避射来的子弹或利器击中要害部位。陈子昆比乌力天赫更警觉,站在黑暗中,哼哼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关上枪保险,把枪收起来,钻回到药箱后,用塑胶皮盖上自己。

    是她。透过雨水闪亮的暗光,乌力天赫看见那个十七岁的女人水淋淋地站在那儿,像一个被同伴抛弃的丛林精灵。营地太小,有部队宿营,支前民工只能睡在露天。乌力天赫关上枪保险,起来挪到门口,把自己的塑胶布递给阮氏红锦,指了指自己刚才睡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飘雨。别为她操心,那会浪费你的精力。陈子昆在黑暗中不满地说。

    阮氏红锦站在那儿没动,长发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滴淌。乌力天赫躺下,试着避开硌背的竹节。阮氏红锦站了一会儿,也躺下了。他们面对面,在黑暗中对视着。有一片雨水飘进来,把乌力天赫的背打湿了,脖子里全是冰凉的雨水。阮氏红锦伸出一只手。乌力天赫没有动,一滴雨水滚落进他的眼睛。阮氏红锦捉住了乌力天赫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拉,现在,乌力天赫的背离开雨水了。阮氏红锦把身上的塑胶布掀起来,盖住了他俩。我说了,别理她。陈子昆像一只蝙蝠,在黑暗中根本不需要眼睛,骂骂咧咧地说。阮氏红锦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大约是在问乌力天赫,陈子昆在说什么。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用塑胶皮裹紧了阮氏红锦。

    吊脚楼外面,狂风大作,大雨滂沱,雨点浇在树叶和吊脚楼上,发出鼓点一样的声音。阮氏红锦孩子般地哼了一下,钻进乌力天赫怀里。她身上湿透了。乌力天赫怜惜地抱紧她。她的呼吸吹在他的脖颈上,有一股金盏花的苦涩味道。他的脚接触到她赤裸的脚趾。她的脚趾像安静的无鳞鱼,冰凉而滑腻。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一点点贴紧,信赖地让自己全部窝进他的怀里。她太瘦小,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她仍然捉紧他的手不放,好像那是她丢失掉的什么重要东西。她把他的手往上挪,把它放在她的胸脯上,放在她的乳房上,就像一个在询问哥哥自己是不是长大了的妹妹。她冷得打了个寒战,更紧地贴住他,然后,她很快地睡着了,并且在梦中喃喃地说着梦话。

    她的乳房小小的,还没有发育成熟,握在他手中,像一只青涩的桃子。温度上来了,他感到她的腿、她的臀、她的腰肢在渐渐地转暖。鱼儿要游开了。他在蒸腾而来的潮气中闻到了他不熟悉的让人心软的女人的体味儿。你不是我的孩子……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那首写给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名叫小胜的孩子的诗。

    65团在班达农离开老挝国境,进入柬埔寨,沿着一条狭长的地带向巴弋方向前进。

    部队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行进,头顶被密实的林叶遮得严严实实,日光终年照射不到地面,只能一脚一脚地摸着黑走,每一脚下去,脚下就吱呀一声,冒出一汪黑水。原始丛林紧紧地包裹住他们,在茂密的柚木、花梨木、檀木和铁木中,蔓生的血藤和白藤缠绕成一张水泄不通的网栏,必须用大砍刀开路才能通过。砍刀八把为一组,每一组砍两个钟头,再换另一组,换下来的人退到后面,去处理惨不忍睹的伤口。

    自从进入老挝境内以后,每天都有一些士兵死去——疟疾,痢疾,被毒蛇咬伤,失足掉进深渊,被湍急的河流冲走,美军的空袭,当地土著武装的偷袭。团长古顿和政委阮友春着急,要参谋长迪龙带一个尖兵班去寻找那条由老象开辟出的神秘的小路。向导告诉古顿和阮友春,这样做没有用,前一批大部队是一个多月以前过去的,一个多月,热带雨林足可以生长出另一座森林。

    陈子昆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他嫌每天不到十五公里的行军速度太慢。自从那个雨夜之后,陈子昆对乌力天赫始终没有好脸。他冷冷地说乌力天赫,新兵蛋子,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嘴,我他妈就不该把你带来。

    部队长途跋涉了两个月,于9月24日踏上巴弋通往马努的19号公路。他们到达了南方。部队在这里进入高山高草区,从那里穿越19号公路,前往波来古。在穿越19号公路的时候,阮友春带着陈子昆和乌力天赫来到pk15号标志杆。那里有一块五六尺高的方尖石碑,碑上用越南文和法文刻着两行字:1954年6月24日,法国和越南士兵为了各自国家的荣誉在此地激战并光荣死去。

    “我40年代的战友,大部分都牺牲在这里。”阮友春沉重地对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说。周廷安带着他的十一名士兵在附近警觉地巡视着,小伙子们像刚出生的狼崽一样,都嗅到了隐约的血腥,一个个僵硬着脖子,一副随时准备跃出去扑住猎物的样子。

    真正的血腥在第九天铺天盖地而来。

    65团成功地接近了驻守在美泽的美军第7骑兵旅的一个连队,包围并且在两次突袭中打死了六名美军士兵,打伤了十几名。他们没有想到,美军的炮火支援和空中支援来得那么快,那么猛烈。先是120口径的榴弹炮和更为猛烈的直管子炮速射,把65团集结的那片高草地炸成一片火海,然后是空袭。在四架a-ie型天袭者轰炸机和两架b-52战略轰炸机丢下220斤和440斤的重型炸弹之后,成群的uh-i型休伊式攻击直升机飞来,至少有十二架。它们在高空盘旋了一阵,突然俯冲下来,连续发射了几十组火箭。65团被炸得惨不忍睹,部队的建制被集束炸弹炸乱,失去了反击能力。成群结队的65团士兵在燃烧起数丈高火焰的高草中四处逃命,被炸成碎片,被飞机的机枪子弹打中,被飞机投下的可怕的凝固汽油燃烧弹烧着,惨叫着向河流中扑去。

    乌力天赫在a-ie型天袭者飞临头顶时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他第二次参加战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小腹硬邦邦老想尿尿的新兵了。那是头一批,后面跟着飞行堡垒!他朝陈子昆喊。陈子昆根本不理会乌力天赫,他的整张脸都因为气愤而痉挛起来。他大声向迪龙喊叫,要迪龙组织防空火力网,打下那些飞行速度缓慢的单引擎战斗轰炸机。乌力天赫从一块岩石后面钻出来,从一名手忙脚乱的北越士兵手中抢过一具rpg-2型火箭推进榴弹。他向天空中发射出榴弹。榴弹发射出的后坐力将他掀倒在草丛中。他在那个地方压住了一只瞪着恐惧的小眼睛的无斑肥螈。

    紧接着,b-29飞临他们的头顶。乌力天赫的耳朵被炸弹的爆炸声震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他看到自己身边,至少有几十名人民军士兵肢体不全地躺在那里。他自己的身上也燃起了火苗。他没有往小河里扑。他知道那将是轰炸的重点目标。果然,凝固汽油燃烧弹接着投进河里,胶质的凝固汽油浮在水面上,整个河水都在燃烧,跳进河里的那些士兵全都成了火人。

    乌力天赫在地上爬动。毁灭性的轰炸在摧毁他的意志。他必须寻找一个藏身处。他看见刚才藏身的那块岩石已经消失掉,它被一枚二百公斤的重磅炸弹炸得没了影子,年轻的小个子上士周廷安和同样年轻的几个士兵躺在一个巨大的炸弹坑旁,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火药烧得变了形。

    乌力天赫朝森林里爬去。他必须逃离高草丛快速蔓延的火焰。炸弹把他掀起来好几次,摔得他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他加快速度,向森林滚动。攻击直升机一架接一架从他头顶飞过,旋翼叶片搅落下高大树木上的树枝。火箭一枚接着一枚在四周爆炸,灼烫的弹片像冰雹似的四处飞舞,割倒手腕粗的树枝,整个天空都被浓烟罩住,昏天黑地。

    乌力天赫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陈子昆。陈子昆躺在一棵齐腰断掉的大树下,大树的上半截压在他身上。武琴则挂在大树上,肠子吊出来,缠了一身。乌力天赫手脚并用地朝陈子昆爬去,掏出急救止血带。但是没有用。他看见陈子昆的整个儿胸膛都被炸开了,甚至可以透过炸开的胸膛,看见他背后泥土中半截血肉模糊的乌梢蛇。陈子昆张着大嘴,两眼直直地瞪着乌力天赫,好像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为他没有用火箭弹击落那些战机而戗他一顿。

    乌力天赫一阵恶心,趴在那儿呕吐了几口,吐出肠胃里的浓烟,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把陈子昆的肩牌扯下来,揣进怀里。陈子昆的衣裳已经化成了焦炭,脸也烧得模糊不清,口袋里的东西早就没了,不需要再做任何清理工作。

    森林开始燃烧起来。现在,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烧成焦炭。他朝火海外爬去。一群小脑袋的蓝孔雀抢在他前面,迈动细腿仓皇向森林外逃窜。一只孔雀身上挂着化开了的黏稠的凝固汽油,美丽的尾巴正在燃烧,拖着一团火在他前面飞奔着,然后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很快化成一团黑泥。

    乌力天赫手脚着地,拼命往前爬动。他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可以去哪儿。他只知道一件事:观察组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人再朝他的后背开枪了。

    1973年冬天,乌力图古拉恢复了自由。

    基地的车把乌力图古拉从麻城农场接回武汉,送进总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恢复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协助新的领导班子调研二级单位的部署情况,同时等待新的工作安排。秘书严之然和司机小陈重新回到他身边,新派了公勤员郝卫国和厨师周晃,警卫的建制也恢复了。至于别的,干部部门没有说,因为干部部门的上面没有说。

    基地新调来了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他们在乌力图古拉回到基地之后专程登门看望。司令员叫胡伟,战争年代是二野的。政治委员叫梁永明,乌力图古拉抗大三分校的同学。胡伟客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要他有困难尽管提出来,别的没说什么。倒是梁永明,在胡伟离开后,对乌力图古拉说了一些简先民的事情。

    简先民是在隔离审查两年后回到基地的。他给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写了几封效忠信,事情涉及到**反党集团,处理起来很麻烦。只是**反党集团还没有处理,要等着**反党集团处理了,才会轮到他这种小喽啰。他现回原单位继续学习反省,等待结案。他原来不这样,挺聪明一个人,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回把自己聪明进去了。梁永明感慨地说。

    乌力图古拉想,怎么是聪明呢?怎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兔子啃萝卜,狐狸追兔子,豹子追狐狸,天上还有个雷等着豹子吃饱,再把豹子劈倒,一腔旺血去养土里的萝卜。没有人能够总干着猎手的活儿,事情就是这样。但乌力图古拉这么想过,却没有想通,觉得事情还是窝囊得很——他遇到的事情,是豹子让狐狸追,狐狸让兔子追,兔子让萝卜砸,整个儿给弄颠倒了。还有,谁原来是这样?谁又能一直是原来?

    乌力图古拉搬回自己的住处时,简家已经搬走,人去楼空。新来的司令员和政委嫌犯忌,谁都不愿住简先民住过的房子,宁愿暂时住在招待所里,等后勤给盖新宅子。基地新的班子严格执行党的治病救人方针,没有把简家赶到修缮队去,而是在干部宿舍找了一套两居室的营职房,让简家搬进去。

    在学习班吃了两年多的苦头,相貌堂堂的简先民整个儿变了形,原来圆圆的脸,现在尖出了下颏,原来一头乌发,现在两鬓全白了。乌力图古拉到司令部大楼办事,站在楼下大厅里和汪道坤说话,简先民从一旁抢过来,惊喜地说,老乌你回来了?我还说要去接你呢!乌力图古拉没反应过来,被简先民握住手,上下摇晃,像亲兄弟似的。简先民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一个劲儿地问乌力图古拉身体怎么样,好像乌力图古拉这两年是出差去了,累了,倦了,需要慰问一下,需要好好地慰问一下,这让乌力图古拉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好一会儿,汪道坤在一旁看不下去,说老乌你先忙,气呼呼地甩手上了楼。

    事情过后,乌力图古拉笑自己,为什么没有把手从简先民的手掌里抽出来,就着劲儿扇他两个嘴巴子,让他握着摇了半天,摇得胳膊酸,难怪汪道坤生气。可乌力图古拉又想,他有扇简先民的那份儿心吗?他没有,或者说,他有,但要扇不是扇一个,是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兔子,也不是豹子,事情就是这样。

    乌力图古拉向组织上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弄清萨努娅的问题,让萨努娅回家。她九岁参加革命,从柯尔克孜大老远跑到中国来,马上颠到马下,九岁,能做什么特务?没有人强迫她,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中国人,除了工作上的关系,还有她那个半道儿冒出来的哥哥,她没有和任何苏联人有过来往,怎么就成了苏联特务?不是扯淡吗!他说。

    萨努娅的问题不是基地处理的,基地管不了,连军队都管不了。胡伟和梁永明向基地政治部指示,军队的家属,凭什么军队管不了,军队连全国人民的安宁都管了,还管不了自己的老婆?管!政治部很积极,派人去了解情况,很快了解清楚,萨努娅已经判了,二十年,人不在武汉,在山西定襄县的一座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政治犯,还有一些外籍犯人。负责处理萨努娅案件的是公安部一个专门的部门,人家很客气,但一点儿也不通融,告诉去的人,萨努娅的事牵涉到国家安全,和军队没关系,和家属更没关系。

    乌力图古拉一听政治部的回话,第二天就去了北京,要见公安部领导。公安部领导不见,给政治部门的人打电话,说你们怎么搞的,军队是维护和平还是破坏和平?都说了事关国家安全,要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现在不可能让家属见面,能见面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

    没有人告诉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并不知道乌力图古拉解放了,并且回到了基地。

    乌力天扬这些年成了流浪儿。他离开了基地,到处流浪。他去过北京,在灰蒙蒙的**广场上溜达,圆了当年乌力天赫不肯带他来北京的那个残存的梦;他去了山西,站在虎头山上,啃着从地里掰来的嫩玉米,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大寨大队的无限风光;他去了大庆,在井架边用夹生东北话和油腻腻的石油小伙儿们耍贫嘴,吃他们用天然气烤的焦馒头……他去了很多地方,然后再从那些地方回到长江中游这座江湖城市。

    乌力天扬在武汉没有固定的落脚地。有时候他会去鲁红军家里住上一两天,有时候他嫌麻烦,不愿意被鲁红军的父母当二流子审问。而且每一次他离开,鲁红军都会被他父亲揍一顿,父子俩你死我活地干一场。我为你牺牲大了!鲁红军吸着鼻子这么对乌力天扬说。

    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乌力天扬干脆哪儿也不去了,走到哪儿,天黑了,困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上一觉。他喜欢睡在码头上,那里停泊着许多船只,灯火明亮,空气新鲜,那些大大小小的船不光有遮风挡雨的睡觉处,兴许还能碰上好吃的。

    有一次,乌力天扬在一艘等水上重庆的轮船上偷到一整只烧鸡,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还有一次,他在一艘客轮中睡过了头,被带到上海,差一点儿跟着集装箱去了坦桑尼亚。他挨过打,跳过船,有几次几乎被卷进船尾的镙旋桨里。这反而刺激了他。他不断往江里跳,有人追没人追都跳,跳进江里拼命游,像一头想变回祖先样子的丛林狼。他现在已经是一把游泳好手,只要不缺吃的,他能从武汉游到大海里去。他还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判断对手的实力——如果对方虚张声势,他会拔出小刀,往死里捅对方;如果对方实力太强,他就撒丫子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他逃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要想捉住他可没那么容易。

    乌力天扬回过两次基地。他想知道有没有母亲萨努娅的消息。乌力天扬后来又去过关押萨努娅的那个农场,可萨努娅已经不在那里了。鬼鬼祟祟的乌力天扬被农场的保卫人员抓住,审问了一番。他们没有从乌力天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乌力天扬也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有一次乌力天扬铤而走险,翻进公安局大楼,差一点儿就撬开了档案室的门。那一次他干得太出格,人们在后面追他,并且在黑暗中朝他开枪,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凌晨到来的时候,他躲在一艘破船中,拔掉扎进脚里的一颗钉子,那以后几天他都昏沉沉地睡着,因为伤口发炎而差一点儿死去。

    鲁红军劝乌力天扬回基地。高东风他妈的太不像话了,整天待在基地,穿套马裤呢,到处冒充军干子弟,我他妈真想宰了他!鲁红军已经复学了,在武昌中学读高二,成绩一塌糊涂,整天逃学,跟着几个军区的大孩子玩,帮他们给女孩子送信,或者拎着两个八磅的开水瓶去餐厅打啤酒。你要回基地就好了,你要回基地我还跟着你,我们重新打出一片天下。操他的,给谁拎鞋呢!鲁红军真是怀念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呀!他一想到这个就眼圈发红,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乌力天扬听说了简先民的事。他突然有一种浑身颤抖和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想,他为什么说不?为什么说没有仇可报?为什么说他没有仇恨?他是被茴香馅饺子和江津米花糖打败了吗?他太不要脸,太胆怯,太懦弱,连仇恨都不敢有,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厚颜无耻地活着。但是,简家现在倒霉了,他为什么没有快乐呢?他应该感到快乐才对呀!

    “简小川完蛋了,他本来想申请退学,反资产阶级法权,武汉大学都传遍了。现在他什么也没反成,直接被学校开除了。”鲁红军倒是有快乐,脸上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打了胜仗的红二军团。他那样一快乐,背驼得就更厉害,“简明了现在跟孙子似的,见了谁都往路边儿站,好像过来的不是人,是万吨水压机,非得让路不可。汪大庆惨了,她为简明了打过胎,又为高东风打过胎。她已经不上学了,躲在家里,听说她妈要把她送到老家去,不让她在武汉现眼。”

    “雨蝉和雨槐呢?”乌力天扬突然问。

    “简雨槐一直住在文工团里,不怎么回家。简雨蝉走了。她家一个什么亲戚把她领走的,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乌力天扬怅怅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乌力天赫走时留下的那些鸽子。它们后来都变成了野鸽子。现在简雨蝉也变成了野鸽子。不同的是,乌力天赫的鸽子变成野鸽子,他一点儿也不心疼,他自己就是让它们变成野鸽子的那个罪魁祸首。可简雨蝉变成野鸽子,却是他不情愿的。他突然有些想念那个从小和他做对头的冤家宿敌了。

    乌力天扬不知道,简雨蝉这个时候也在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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