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找到草履虫伙伴-《我是我的神》


    第(2/3)页

    简雨槐始终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乌力天扬,脸苍白着,像蒙上了一层薄雪,随时可能被风吹破。在乌力天扬告诉她乌力天赫信里的内容后,她只问了一句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为什么会恨家里人?

    简雨蝉不耐烦地从床边站起来,要乌力天扬告诉简雨槐乌力天赫的地址。乌力天扬说没有地址,邮戳是广东梅县的,信封上只写了内详。你找不到他。乌力天扬很有把握地说。他就是这样,就是想让人找不到。

    乌力天扬那一天精力旺盛,在简家姐妹俩离去之后,他决定出门一趟。乌力天扬把卢美丽缝在裤头里的那些钱和粮票取出来,装进一只铁盒,把铁盒埋在江边苗圃的一棵苹果树下,做上记号,身上揣了五毛钱,出了基地。他先在武昌漫无目的地逛,然后上了长江大桥,沿着大桥走到汉口,去了公安局。

    乌力天扬告诉公安局门口站岗的士兵,他是萨努娅的儿子,他来找萨努娅。不一会儿,从大楼里出来一名吊着眼睛的军管人员和一名长着兔唇的公安人员,两个人眼里满是熬夜熬出来的血丝,哈欠连天。他们把乌力天扬盘问了半天,想弄清是谁派他来打探萨努娅的消息的。

    “告诉我们你的学校,我们打电话查一查。”

    “学校停课了,你们问不着。”

    “你是不是想给她送情报?谁让你来送情报的?”

    “我只想看看她,没有情报。如果你们同意,我想给她送瓶雪花膏。”

    “什么雪花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都说了,我想看看我妈妈。要是你们不让送雪花膏,我就不送。”

    “还犟嘴,你这个小间谍,你他妈玩儿我们哪?”

    “你他妈才是间谍。”

    乌力天扬没有跑出多远就被捉住。兔唇给了他两耳光,吊眼儿一脚把他踹到马路上趴着,再上前一脚,把他踢到下水沟里。乌力天扬被踢中了胃,摔得很厉害,想呕吐。他最近背得很,老是被人捉住,逃掉的概率很低,越来越不像哪叱了。

    等兔唇和吊眼儿回到大楼里后,一个捡垃圾的老人过来,把乌力天扬从下水道旁拉起来,牵到树荫下,用捡来的大字报纸替他擦干净鼻血,劝他赶开离开,别给自己找麻烦。孩子,好人不敢来这儿,快走吧。捡垃圾的老人说。

    乌力天扬在树荫下蹲了一会儿,觉得力气渐渐地回到身上,能动了,就站起来,捂着肚子,慢慢离开公安局门口。天色渐晚,是吃晚饭的时候,乌力天扬路过筱桃园鸡汤馆,现在叫红卫餐厅,他看见餐厅里空无一客,只有两个戴了红袖章的餐厅服务员坐在门口,面前的筲箕里躺着一些冷眉冷眼的馒头。乌力天扬花六分钱买了两个馒头,吃了一个,第二个吃不下,吐了两口淡淡的血水出来。他把剩下的那个馒头揣进兜里,朝江边走去。

    黄昏时分,江汉关码头沉浸在落日余晖中。风把一些五颜六色的传单吹得到处都是,几只被惊动了的江鸥从传单中飞起来,斜着身子擦过江堤上的梧桐树,去追赶江中驶过的江轮。乌力天扬趴在防洪礅上,眯着眼看长江。江水中落进了大量的霞色,流金溢彩,看久了,人就会有慢慢升腾起,去一个梦幻世界的感觉。

    乌力天扬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想,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他们看不见这样的江水;乌力天时整天躺在床上翻他的鱼眼睛,他也看不见这样的江水;能看见这样江水的只有他。这样一比,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这个家里最幸福的人。乌力天扬也想了一下埋在冰冷的水泥礅子里的乌力天健,像皇协军一样穿上了军装的葛军机,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的乌力天赫,躺在陶瓷罐里不再担惊受怕的安禾,还有再一次改变家庭环境被别人领走的童稚非。但他很快就不再想他们了。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和这个家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不是他的家人吗?他们都走了,家都没有了,这个家人还是个屁呀。事情就是这样。

    武汉是一座河流众多而又多雨的平原城市,因为这个,武汉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里有一种肉眼不易看到的小动物,在显微镜下看,就像一只只草鞋底,它们叫草履虫。因为太小,容易受到鱼虾的侵犯,它们只能成群结队地生活,不敢放单。

    乌力天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草履虫伙伴,他们是鲁红军和汪百团。

    鲁红军一直在暗中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乌力家的事情他都知道,是汪百团和罗曲直告诉他的。鲁红军已经和自己的同学简明了彻底分道扬镳了。简明了警告鲁红军,如果他再来基地,再找狗崽子乌力天扬,他就告诉门卫把他抓起来,当汉奸毙掉。但这阻止不住鲁红军。学校已经停课了,鲁红军在家里待不住,再说他特别关心乌力天扬,乌力伯伯被斗被打他管不了,萨努娅阿姨被抓他管不了,被斗被打被抓的不止一个,不止伯伯和阿姨,这些他都不管,他只管乌力天扬,当汉奸也管,毙掉也管。鲁红军不断往基地跑,跑来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等乌力天扬从乌力家搬出来,搬到修缮队,鲁红军索性公开和乌力天扬走到一起,完全不把简明了放在眼里。

    基地后勤部长汪道坤在运动中也被揪出来,进了学习班,家里的人也被赶到修缮队。因为被打倒的人越来越多,修缮队把两排旧库房腾出来,用油毛毡封出二三十间,家里人口多的分两间,人口少的分一间。汪百团家除了老大汪冀中和老二汪胜利在部队,下面还有五个兄弟姊妹,外加汪道坤的一个寡妇妹妹,家属有七口,汪道坤的老婆胡敏到文革小组去哭了几次,又去找简先民求请,考虑到汪道坤在批斗过程中被激怒的群众打成了脑震荡,简先民动了隐恻之心,汪家就此分到三间房子,是修缮队仓库住户中的大财主,被很多人嫉妒。

    高东风停课以后也常来基地。锅炉厂造反派打得一塌糊涂,这让孱弱的他十分怀念基地安静的果林和快乐的小鸟。谁也想不到,乌力天扬当年的跟屁虫高东风会改弦易辙,投奔邱义群。他把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的橡皮筋扯断了。汪大庆要高东风赔。高东风不赔。汪大庆拉住高东风不让走。高东风把汪大庆摔倒在地上,把汪大庆的头磕出了血。汪百团去找高东风报仇。高东风找来邱义群。邱义群要两个修缮队的孩子把汪百团挟住,让高东风扇汪百团的耳光,扇左脸十下算土地革命战争,扇右脸十下算抗日战争,左右开弓扇十下算解放战争,再冲脸上吐三口痰算抗美援朝。小子,变天了你知不知道。邱义群往拳头上吐了一口唾沫,把拳头重重地打在汪百团的小肚子上,然后带着高东风等人扬长而去。

    汪百团越来越不爱说话,和乌力天扬、鲁红军在一起,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低头找大块的石头,在石头上磨一把折叠刀,磨得声音很刺耳。鲁红军埋怨汪百团是制造噪音犯。汪百团不停下,还磨刀。谁也别拦,我非捅他不可。汪百团恶狠狠地说,也不知道他是要捅高东风,还是要捅邱义群。

    重新走到一起的三个孩子得有个组织。乌力天扬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字,叫“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他任党小组长,鲁红军和汪百团任副组长,组员暂时没有,先空着,等条件合适了再发展。鲁红军很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成了正规军,不断地摩拳擦掌。汪百团对组织的名字有点儿挑剔,认为不够响亮,建议起个响亮的,比如说,叫“**鄂东特委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乌力天扬不同意。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蚕蛋、桑叶、沙包、剪纸、塑料绳儿、橡皮筋儿、画片儿、歌片儿、万花筒子……还有,鸡毛毽。那得多长一口气才能说完哪,还不得憋死,不如省下点儿力气干点儿实事。

    基地小组的第一次任务是偷窃。偷窃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家——过去的家。黑帮家庭被赶出原来住处的时候,有保卫处的人监视,不让带太多东西,家产被查封了,门口贴了条子。一旦失去往日的生活来源,人们就像失去了苹果和山楂果的天蛾,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乌力天扬一个人过日子,就像一只大木蠹蛾,对食物充满了占有的欲望,车桑子也吃,山核桃也吃,金合欢也祸害,为了一口果蜜,宁肯豁出性命来和蝙蝠蛾毒蛾们打架。可一旦黑帮家庭都迁到修缮队,他就变了,要替其他的木蠹蛾们的生存考虑,决定先解决供给问题。

    鲁红军和汪百团发现,自从乌力天扬冲上台去把他爹的头发剃掉之后,他有了很大变化。他们非常佩服乌力天扬的这种变化。所以,当乌力天扬宣布他自己任党小组长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反对。

    乌力天扬和两个副组长商量,自己家被抄过,又让卢美丽搜罗过一次,基本上属于执行过三光政策的无人区,没有油水;汪道坤是白区过来的干部,知识分子,生活讲情调,肯定有些抄不干净的浮财,第一次先偷汪百团家。汪百团很爽快,表示不偷白不偷,很有点儿战争年代富家子弟为革命大义灭亲的架势。

    那天晚上,他们在修缮队材料库集中。乌力天扬值班,鲁红军没回家,和汪百团拉了几个油漆筒,躺在油漆筒上睡觉。半夜两点钟,乌力天扬把他俩叫醒,三人夜马衔枚,避开营区巡逻哨,潜入家属区。

    汪百团熟悉地形,领着乌力天扬,两人顺着楼后的下水管道爬上二楼露台,再用棉衣包住窗户隔,敲开一扇玻璃,开了窗户,翻进屋里。汪百团撞倒了客厅里的一只花瓶,弄出响声,差点儿被巡逻的夜哨发现。汪百团先去自己屋里找到一双回力牌高帮球鞋,把鞋往脖子上一挂,这才领着乌力天扬到处翻东西。白区来的干部果然有不少浮财,他们找到一捆衣裳、半筐松花皮蛋、一桶大米、半打午餐肉罐头、两瓶竹叶青酒、一套《白痴》、一套《叶尔绍夫兄弟》。乌力天扬甚至在汪家的储藏间里找到半条长满绿色肉霉的金华火腿和几大坛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泡菜。乌力天扬小声说汪百团,我操你妈,你家真是财主,难怪你爸有力气,生出你们七个。汪百团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他找到了一件东西,没告诉乌力天扬,偷偷掖进怀里。他还找到一本他爸爸的工作日记,也掖进怀里。东西从窗户递出去,鲁红军在外面接应,运进小树林。汪百团从黑暗中摸过来,小声问乌力天扬,他找到一包避孕套,问乌力天扬要不要。乌力天扬哧哧地笑,说又不能拿来装大米。汪百团很认真地把避孕套揣进裤兜里,说汪大庆没了橡皮筋,拿去给她当气球吹着玩。

    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乌力天扬以党小组长的名义占有了《叶尔绍夫兄弟》和《白痴》,其他东西,让汪百团和鲁红军分。鲁红军大方地说,我爸一个小破科长,我家没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也别想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我就别分了,都给百团吧。

    乌力天扬那几天有事干了。他整天不出门,躺在床上读《白痴》,饿了啃几口从修缮队食堂买来的冷馒头,渴了跑到公共厕所里凑在水龙头下灌一气自来水。鲁红军和汪百团几次来找他,要他乘胜出击,去偷别人的家,都被他拒绝了。

    乌力天扬被《白痴》里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深深吸引住,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就像伊伏尔金的家庭,每个人都只顾着维护自己表面的尊严,骨子里却相互冷漠,自私自利;他觉得自己就像浑不觉世的瓦略,乌力天赫则像轻视家庭的笳纳,他俩身上都充满了庸俗、吝啬和琐碎的平凡。乌力天扬对费里帕夫娜这个人物非常着迷,她是一个追求正义和理想生活的化身,却又是一个被摧残和牺牲掉的人,乌力天扬好几次为她的悲惨命运流下了眼泪。

    汪百团躲开母亲胡敏和几个兄弟姊妹,蹲在公共厕所里看完偷回来的那本日记。有好几天,他情绪低落,不想和人说话,再说话时,竟然闷头闷脑地说,我爸被打成脑震荡不冤枉,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小人。

    乌力天扬和鲁红军不知道汪百团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问他,他又不肯说。后来汪百团把那本日记烧掉了,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

    卢美丽在基地大门口等着,看见一个认识的基地孩子回大院,就把那个孩子拦下来,让孩子给乌力天扬捎话,要乌力天扬去反修煤店找她。

    卢美丽头上戴了一顶帽檐软耷下来的工人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身穿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眼窝和鼻翼上全是黑煤粉子,正撇着一口夹生的武汉话和一个买煤球的人争吵。卢美丽把乌力天扬拉到煤店外,避开打煤机的轰鸣声,问他过得怎么样,爸爸妈妈有消息没有,天赫和军机稚非他们有没有来信,她上次给他的钱和粮票用光了没有。乌力天扬说,还行,没有,没有,没有。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儿,像个鬼。”卢美丽埋怨乌力天扬,“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你是**呀?**还说那么多话呢。**天天说最高指示,也没有把他累着。”

    卢美丽撩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沓钞票,数出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想了想,又添上两张一元的,塞给乌力天扬,告诉他,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想到他该没钱花了,给他一半。乌力天扬没讲客气,把钱接过来揣进裤兜里。卢美丽不放心,遮挡着乌力天扬,一定要看着他把钱塞进袜子里,叮嘱他别让人发现,别买零食,节省着花,这才放心。然后她告诉乌力天扬,天时很好,一点儿褥疮也没长,人也胖了一些,匡家奶奶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会说**语录。匡家奶奶很骄傲,说他前世一定是文曲星,要是不让石头砸上,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儿。

    等说完这些事,卢美丽才告诉乌力天扬,叫他来不光是给他钱,听基地医院陈护士长的丈夫说,国棉系统的造反组织以实际行动响应中央文革小组不冲击军事机关的号召,他们去基地慰问,表示要做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后盾,提出帮助基地开展文化大革命,比如批斗那些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基地答应了。这一次是在国棉系统的十几个厂轮流斗,得斗七八天时间,国棉三厂借斗过好几次走资派,从来不管走资派的饭。卢美丽猜测,基地借出来的人当中肯定有首长。她担心首长饿着,准备和匡志勇一起给首长送饭。可是,别的厂她和匡志勇可以送,国棉三厂不行,匡志勇一家人都在厂里,让人家知道了日子不好过。

    “我要你姐夫把时间打听清楚,斗到厂里那天,我把饭煮好,你给首长送去。”卢美丽交代说。

    “什么首长,他早就不是首长了。”乌力天扬不耐烦地说。

    “别人怎么叫我不管,反正我叫首长。”卢美丽固执地说。

    “他没打死我,我凭什么给他送饭?饿死他才好。”乌力天扬恶狠狠地说。

    “你是谁生的?谁养的?”卢美丽恨恨地说,“你怎么没让他打死?你这种儿子,就该让他打死!”

    到了那一天,乌力天扬还是去了。坐在挤得满满当当的匡家,听卢美丽在公共厨房里锅碗瓢勺地碰响着,乌力天扬麻木地看躺在里间床上的乌力天时。匡志勇的家一间住着匡志勇的父母,另一间住着匡志勇的奶奶、匡志勇和卢美丽,还有他们出生不久的女儿丫丫。匡志勇和卢美丽搭出来的那间新房,让给了乌力天时。

    一会儿工夫,匡志勇揩着汗进来,说批斗会开完了,看见首长了,是第一个被推上台的,人太多,他没有认出我。匡志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补充道,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卢美丽进来问匡志勇情况。匡志勇就说批斗会开得很斯文,光喊口号,没动手,人没吃亏,现在关在俱乐部里,一会儿就往染厂送。卢美丽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用饭盒装了热饭热菜进来,还用罐头瓶子装了一瓶木耳菜蛋花汤。匡志勇有点儿不高兴,小声埋怨卢美丽把鸡蛋做了,丫丫没吃的。卢美丽去整理匡志勇的衣领,柔声说,我改天变成母鸡,我给你生蛋,好不好。匡志勇就不再说什么,用一个帆布包装了饭盒,领了乌力天扬出门。

    匡志勇把乌力天扬带进厂里,把帆布包交给乌力天扬,告诉他,沿着厂区大道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往左拐,过制冷水塔再往右拐,一直走到头,厂部大楼边上那个绿瓦盖的房子,就是俱乐部。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