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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童稚非在楼上惊雁般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叫声让乌力图古拉觉得心都被抓破了。他摔下笔,推开保卫干部,冲出办公室,冲出客厅,冲过走廊,冲上楼,冲进女孩子们的房间,然后再从那里出来,冲上阁楼。
他在露台上看到了像一只迷路的被芦苇缠住了的草雁一样高高吊在晾衣钩上随着风儿轻轻荡来荡去的安禾。
安禾咬掉了自己的半截舌头,她的咽部因为充血而肿胀不已。但她不是因为窒息的痛苦才咬掉自己舌头的,而是在那之前,在她把自己吊上晾衣钩之前。
安禾死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冲过去紧紧抱住萨努娅的腿时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块从萨努娅裤腿上撕下的布,一直攥在她手心里。
“Адгyyc .л 6.tэx amьtah!”1乌力图古拉攀上栅栏去解安禾。他在那里摔了一跤,碰破了膝盖。他把安禾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去解她颈下的绳子,因为慌张被晾衣钩剐掉了手上一块肉。抱着安禾下楼的时候,他又失了脚。他以为他能三步并作两步,但他没能做到。他和他怀里的安禾一同滚下好几级台阶。他紧紧搂着身体开始僵硬的安禾。他呼唤她。在他明白已经不能用自己的体温把大女儿暖醒过来之后,他疯了,眼睛里充满了血,冲着一直没有离去的保卫干部和闻讯赶来的医生大喊,“混蛋!混蛋!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安禾是烈士遗孤,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是她的父母,有个姥姥还活着,人在农村,自顾不暇,除此之外没有人可以通知。安禾死了,一把火烧掉,骨灰装进一个陶瓷罐里。萨努娅不在,乌力图古拉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一眨眼就变成了骨灰的大女儿,只能把她暂时放在家里,等萨努娅回家以后再说。可那有用吗?萨努娅能把女儿唤醒吗?萨努娅不会饶过他。他把萨努娅的心肝摘掉了一块。所以,混账王八蛋不是别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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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蒙语:“混账王八蛋!”
有一天半夜,乌力天扬突然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去了放安禾骨灰的那间屋子。他在屋子当中站了好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打开那个陶瓷罐,探头往里面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吸了一下鼻子,盖上陶瓷罐的盖子,走开了。
“安禾的颜色不好看,只有这么一点点,还不够我抓两三把。”乌力天扬坐在童稚非的房间里,绘声绘色地比画着,把他看到的安禾告诉童稚非,“我知道安禾为什么把自己吊起来。妈妈被抓走了,没人陪她睡觉了,她怕天黑以后鬼摸上她的床。她总是这样。”
童稚非盯着乌力天扬,害怕地往后缩,倒退着身子下了床,倒退着身子往后缩,一直缩到墙角里,倚着墙角蹲下,直着眼睛盯着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抽了一下鼻子,离开床,走过去,有些不习惯地把她搂进怀里。
“放心,她现在就像沙子一样,一点儿也不疼了。”他生疏地摸着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子的脸蛋,安慰她说,“安禾不在,以后我来照顾你,我陪你跳房子玩。”
自打安禾上吊后,就算到了晚上,乌力图古拉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发愣。
乌力图古拉在想,这是怎么啦?孩子们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要他们这么做?乌力图古拉想,我们吃了多少苦呀,什么没经过?什么都经过了,不都还站着吗?不是都过来了吗?可孩子们呢?天健,一块弹片就给打没了;天时,一块石头就给压趴下了;安禾,一口气上不来,就把自己吊在露台上,她才多大呀,还有多少日子没过,就走这样的路?孩子们都怎么啦,怎么变成了这样?
乌力图古拉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生出白发。
乌力图古拉开始处理后事。作为一个经历过残酷战争的老兵,他预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他必须承认,他对付不了人整人的那些勾当,对付不了怎么回事儿的这个世界。他学不会,也来不及学会,而且死也不肯学会。何况,人整人不是学来的。他在没有学会的过程中已经失控了,不能继续失控。他得在彻底失控之前,安排好孩子们的事情。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把葛军机叫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和自己的老二,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孩子谈到深夜。
两天之后,葛军机和乌力家决裂了。乌力家的老二写了一篇大字报,把它贴在基地的大字报专栏上,以烈士子弟的身份,宣布与大军阀乌力图古拉断绝一切关系。乌力天扬怒火万丈,提着菜刀要砍葛军机,被乌力图古拉拦下。
“操你叛徒的妈,我非砍死你不可!”乌力天扬气呼呼地盯着脸上带着神经质微笑的葛军机。
“刀放下!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揳死你!”乌力图古拉的脸痉挛着,朝乌力天扬大吼。
乌力天扬一直在寻找机会干掉葛军机。揳死他,他也得干掉他。没有理由让叛徒活着。别说哥,就是爹,他也干掉,非干掉不可。有两次,他差点儿得了手。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葛军机去开门,乌力天扬把一包老鼠药搅进葛军机的饭碗里。还有一次,乌力天扬怀里揣着匕首去撞葛军机,想趁葛军机还手的时候拔出匕首,狠狠捅进他的肚子里。
乌力天扬两次干掉葛军机的行动最终都功亏一篑,没有得逞。葛军机很小心,一直回避着乌力天扬,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凡是乌力天扬在场的时候,他都像只警觉的斑鸫,远远地飞上枝头,不往乌力天扬身边落。
乌力天扬很快失去了干掉葛军机的机会。乌力图古拉给在福建野战部队当军长的老战友柯振国打了个电话。乌力图古拉只有一个要求,把葛军机安排在机关工作。老葛留在世上的骨血,得给他留着,不能泼撒了。还有稚非,你也带走吧。
柯振国让自己一个当兵的儿子开车,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父子俩从福建赶到武汉,先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天黑以后摸进基地,在司令部大楼前熄了车灯,把车开进黑暗中,摸到乌力家。
“别难过了,再难过孩子也回不来。”柯振国安慰乌力图古拉,“我知道你,你也尽心了,老安地下有知,不会说什么。倒是小萨的事,你得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不是我多嘴,咱们和苏联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看样子非打一下子不可。小萨到底在哪个关节上出了问题,你得问清楚,别到时候一块儿给收拾掉。”
柯振国的儿子像个阿尔巴尼亚地下游击队队员,紧张地进来,要柯振国快走,免得一会儿让人发现走不掉。法西斯鬼子,他们来了!
“别嫌我投机,我那儿日子也不好过。军机和稚非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就是这把骨头砸碎了,我也替你保护着。天时和天扬,我是真没有能力啦。”柯振国苦笑着在门口对乌力图古拉说。家里没烧水,水果和糕点是早就没有了,两个十多年没见面的生死战友,再见面说了不到十句话,黑灯瞎火的,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葛军机牵着童稚非从楼上下来。柯振国的儿子像绑架似的,上去捂住哭哭啼啼的童稚非的嘴,用一件军大衣把她裹住,再把一顶大号军帽递给葛军机,示意葛军机戴上,遮住眼眉,然后拉开门,探头出去,警觉地看了看,拽着童稚非出了门。柯振国跟出去,步子迟疑了一下,不似当年那样敏捷。葛军机背了个书包,胳膊下夹着稚非的行李包,样子有点儿慌张。他张了张嘴,想对乌力图古拉说点儿什么,乌力图古拉已经转过身,朝屋里走去。葛军机也就不再说话,把耷拉下来的帽檐往上顶了顶,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再关上,屋里空空荡荡,一点儿生气都没了。
乌力图古拉被关押进学习班当天,家就被抄了。
来抄家的是警卫连的兵。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跟电影里特务搜查地下党的家一样,东西到处扔,然后装了一车东西走。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和卧室贴上了封条,只留下楼上的几间屋子。
抄家的时候,乌力天扬一直跟在那些兵的身后,兵们翻腾,他在一边看。兵们问他看什么,是不是记着拿走了什么东西,好秋后算账。他咧着嘴笑,笑得很难看。兵们熟悉乌力家的老五,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警卫连好些兵吃过他的亏,他们讨厌他。
“现在不威风了?蔫儿了?成狗崽子了?”
乌力天扬两手揣在裤兜里,耸了耸肩,朝一边躲,身子靠在墙上,一只脚蹬在墙上,让两个兵把一只大号皮箱抬出去。
“你家一顿吃一只鸡,用天麻炖,烧肘子还放红枣和冰糖,有这事儿吧?”
“你爹是吹牛大王吧,他打过仗没有,到处显摆?”
“你那个特务妈把电台藏在哪儿,还有高跟鞋?”
“不就藏在高跟鞋里吗?走到哪儿电台带到哪儿。”
“说不定藏在奶罩里。瞧他妈那两个奶子,哪有那么大的奶子?肯定藏了电台。”
“你看到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最讲认真。”
“喂,小崽子,你说,电台是不是藏在你妈的奶罩里?”
“藏在你屁眼儿里。”乌力天扬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撸了撸鼻子,再把手揣回裤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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