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同一道温暖的风-《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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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雨槐白了简雨蝉一眼,扭头朝门外走去。
“我说的是真的。”简雨蝉拍桌子。
“哪句话是真的?”简雨槐站住。
“我……我也说不清。”简雨蝉沮丧地想了想,“可后面的话肯定是真的,就是他喜欢你那句。我说,你还是不喜欢我,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他说,是的,我喜欢她。”
“他是这么说的吗?”简雨槐的心揪紧了,跳得厉害,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让我想想,”简雨蝉皱起鼻头,转了转眼珠子,“哦,我记错了,那句话不是真的,他不是这样说的。”
简雨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把手心都掐疼了。
“他说,是的,我就是喜欢她,我太喜欢她了。”
简雨槐不可能再站在那儿了。她扭过头,冲到门口,拉开门,跑出去,穿过走廊,上了楼,跑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扑上床,拉过被角堵住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团里排芭蕾舞剧《白毛女》,喜儿、灰毛女、白毛女,a组b组一共六个女主角。简雨槐在市青少年宫舞蹈班学了六年芭蕾,是春蕾少儿舞蹈团的领舞,又是胜利文工团学员队里最出色的学员,团里考查了她的情况,把进团不久的她分到b组扮演白毛女。简雨槐上个礼拜天本来打算回家,她想回家让妈妈给做些好吃的,她多吃一点儿,吃胖一点儿,就不会因为太瘦,更接近受尽苦难的白毛女,被分到白毛女组,她就可以演她最喜欢的喜儿了。临出门的时候,她想起雨蝉亲乌力天赫的事,想起爸爸整乌力家的事,想起简雨蝉到处找她妈妈的事。她难过地站住,返回宿舍,换上练功服和芭蕾鞋,去了排练场。她在那里练习大跳、打脚、碎步、脚尖功,练习行云流水的阿拉贝斯克1、抒情缠绵的阿蒂迪特2、如痴如醉的富艾泰3。她把自己练得汗水淋淋,练得再也没有力气做一个富艾泰,这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宿舍,洗了澡,吃了两块饼干,上床缩进被子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发呆。
她想,我哪里是不想回家呀,我是不愿意看到你让小妹亲你,不愿意看到乌力伯伯和萨努娅阿姨挨我爸的整,不愿意看到小妹到处找她的妈妈,不愿意我爸再对我撒谎!她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想,要这样,就没有什么了,我以后每个礼拜天都回来,不管你去了哪儿,我都等着,我总会等到你自己对我说这些话的。
简雨槐回到简雨蝉房间,在简雨蝉的床边坐下,把一方叠成四叠沉甸甸的手绢放在床上。简雨蝉打开手绢,手绢里是一枚总政版**五星像章、一枚湖南版**竹制像章、一枚香港版**荧光像章,它们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才不上你的当。”简雨蝉怀疑地看简雨槐。
“随你的便。”简雨槐淡淡地说,把一个信封放在像章边,“这封信交给天扬,要他在天赫回家后立即交给天赫。不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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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芭蕾术语。
简雨槐摇晃着漂亮的男孩儿头,跑去找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拿着信左看右看,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写的什么?”
“我姐不让看。”
“怎么成你姐了?你们和好了?”
“**让我俩和好。”
“**管你和你姐的事儿?”
“我姐给我**像章,那就是管。其实我姐挺疼我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比我多个妈。”
“我永远也不和乌力天赫和好。**说了也不行。除非**多说几遍。”
“小心眼儿。”
“我以后娶老婆,坚决不生儿子。我不生儿子,我就不能打他们,他们自己也打不成。”
“我姐从不打我。”
“她也不会打我。”
乌力天扬找到了理由,刷地把信封撕了,从信封里翻出一张信纸。两个人脑袋凑脑袋地看那页纸,那上面写了一段话:
人们称他为男子汉之前,他得走过多少路?白鸽在沙滩上安睡之前,它得飞过多少条河?当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望多少时间?当大山被海水冲塌之前,它得存在多少年?炮弹还要呼啸多少回,才能最终销毁?对这个回答,我的朋友,这回答正随风飘去。
“什么意思?”简雨蝉十分困惑,“她说路干什么?还有河,还有时间。谁会回答她?”
“你这都不懂。”乌力天扬手里捏着那页纸,像捏着一份沾满烈士鲜血的遗书,脚在地上摩擦,眨巴着小眼睛,快哭了。
“你懂?”
“没看你姐怎么叫他,‘我的朋友’。”
“那又怎么啦?”
“就是说,他们跟松树和红土一样,不会分开。”
“为什么是松树和红土?”
“你真是蠢!”
“好吧,就算你对。”
“那,我也叫你‘我的朋友’。”
简雨蝉看看抽着鼻子的乌力天扬,突然笑起来,人往一边软,没扒住桌沿,从凳子上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笑死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俩在一起唯一没有吵架和打架的一次。
秋天过完,乌力天赫没有任何消息。乌力图古拉和所有能联系的关系都联系过,他们没有乌力天赫的消息。乌力天赫失踪了。
萨努娅心里急,又不能和乌力图古拉讨论这件事,私下里和严之然分析,乌力天赫会不会失足落水、外出被车撞死、病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去社会上参加武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分析过去分析过来,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据,等于白分析。萨努娅有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乌力天赫哪儿都没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见家里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萨努娅那些日子染上了一个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门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会在院子附近走来走去,突然冲进小树林中,用手电筒往林子里照,或者冲进工作人员宿舍,掀开床单往床下看,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她怎么都不肯相信乌力天赫不在那里。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大吵了几架。在她看来,要不是乌力图古拉把老四打成那样,老四不会离家出走。乌力图古拉反对这种说法,他认为老四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孩子当中最具反骨的,这个小兔崽子早就心生叛逆,越来越不像乌力家的人,他就是永远都不回到这个家里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当这个家少了个害人虫。
乌力图古拉还讽刺萨努娅,说她搞国民党特务那一套,又是跟踪又是盯梢,结果呢,她并没有把一个叛逆分子拯救回来。萨努娅不能听“特务”这话,造反派就是拿这个词儿称呼她,给她定性。萨努娅还嘴说,有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光知道操不知道心疼的爹,不要说天赫,哪个孩子在家里也待不住,连蚊子都待不住。乌力图古拉想也没想,扬手给了萨努娅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发上。萨努娅当然不会甘心做一个受压迫者,她奋起反抗,从沙发上爬起来,冲过去,对乌力图古拉又踢又咬,在他胳膊上留下好几排牙印。但是,没有老四提着菜刀往屋里冲,她失去了支援,被乌力图古拉摁住,在屁股上恶狠狠地打了几巴掌,然后拖进卧室,丢沙袋似的丢在床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光吵架,还动手。萨努娅说乌力图古拉失去了耐心,她自己也失去了耐心。她在失去耐心之后学会了说粗话,并且丝毫不比乌力图古拉用得生疏,有时候甚至能骂出乌力图古拉闻所未闻的话,让乌力图古拉瞠目结舌。事后萨努娅想过这个问题,她为自己的出格行为感到吃惊和羞愧。但吃惊也好羞愧也好,这一切都没能止住,无法止住,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大到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不再是一对夫妇了。
他们有好长时间不曾亲昵过。乌力天时回家后,萨努娅每天都在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等她回到卧室,乌力图古拉早就睡了。在乌力图古拉第二次动手打萨努娅之后,萨努娅有了理由,她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她就带着安禾睡在那里,睡在乌力天时身边,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楼下的卧室去。
萨努娅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照顾老三天时身上。她每天早晨7点钟乘军用轮渡过江去汉口,到单位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交代。她总是凌晨5点起床,花十分钟时间处理个人内务,另十分钟花在去轮渡的路上,留出一百分钟替老三洗脸刷牙,进行功能锻炼,喂他服下催醒药。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小声地和老三聊天。
“天时,你团里又来人了。是王副团长,还有叶指导员,他们代表部队来看看你。他们都挺想念你的。”萨努娅说着,轻轻地用温水浸湿的毛巾一点一点地替老三洗脸。她在洗去老三眼屎的时候,特别地多在他的眼窝处稍稍地加了那么一点点力气。她总有一种预感,老三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后面藏着一些什么,是等着她去呼唤的,她只要不放弃呼唤,迟早有一天,藏在老三眼睛后面的东西会醒过来,给她带来惊喜。
“安禾要过生日了。是军机提醒我的。瞧我这记性,这段时间忙得我都给忘了。我说给安禾煮鸡蛋。安禾要煮双份。我问她,你想吃多少都行,想吃多少妈都给你煮,干吗要双份?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要三哥陪我过生日。”萨努娅说着,回头朝另一张床上睡梦中的安禾看了一眼,然后把毛巾蘸湿,替老三洗耳朵。老三的耳朵很大,像两只灰色的香草菌,醒目地挺立在头发的香茅草中。萨努娅想到了一句中国俗语:耳大有福。她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句中国的俗语笑了。
“我昨天说了美丽。我说你要再不结婚,我就不认你,把你赶出去,不让你进这个家门。你猜美丽怎么说?她说不认就不认,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反正我不结婚,反正我还是这个家的人,在门外站一辈子也是这个家的人。你说这孩子,什么没学到,这个家的犟劲儿倒学会了,我该拿她怎么办?”萨努娅说着,开始替老三擦身子。每次替老三擦身子的时候,萨努娅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举动,她总是忍不住要往空着的下半截床上看几眼,好像擦完老三的上半身,她的工作还没有做完,还有另外一半工作要做,或者说,她是在期待着另外一半工作。她擦呀擦呀,什么时候突然一回头,空着的那下半截床上就会出现老三失去的另一半身子,那她就得继续擦下去,她的事情就会多起来。
“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员……五十多岁了……”乌力天时瞪着全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咕哝声,“……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和美国**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
“是啊,你说,**他说得多好啊。”萨努娅听出这是**“老三篇”里的话,想着白求恩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另一个国家来到这个国家的,也是不远万里,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便顺嘴接了下去,“‘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精神,每一个中国**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萨努娅说着,端了盆子起来,去楼上的卫生间倒水,“天赫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这话妈没对别人说过,妈只是担心,妈只是对你说。”
“所有……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参加生产……变成好人……”乌力天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哝着。
“你说什么?”萨努娅在门口站下,回过头去不明白地看着乌力天时。乌力天时不说了,连嘴唇都不动,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像只专注的蜘蛛。萨努娅想,天赫怎么会是二流子呢?他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儿过分,让家里担心罢了。他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改造!
萨努娅这么想着,去把水倒掉,毛巾晾好,回到房间,替睡梦中的安禾掖好被子,看了看表,在老三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替老三一点一点地按摩手臂上的肌肉。
乌力天时永远是一个姿势躺在那儿,固执地一动也不动。他躺在那儿的姿势就像一只蚕蛹,总也不肯破茧而出。他已经被锯掉了半个身子,他的另半个身子正在不可遏止地萎缩下去。萨努娅不能允许她的儿子萎缩得看不见。就算他是一只蚕蛹,她也不允许他消失掉。她要他永远吊在她这个枝头上。
萨努娅一边替老三按摩手臂,一边接着刚才的念头想,也许天时不是骂弟弟,是说别的事。别的什么事呢?天时为什么要说二流子呢?萨努娅就想起来,天时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她在哪儿见到过,好像是**说过的。也就是说,天时和她说话,不是说他自己的话,而是说**的话。也许他是想借**的话,来说点儿他想要说的什么。萨努娅这么一想,好奇心上来了,停下按摩,起身找来一本《**选集》,一页一页的翻,还真的在《组织起来》一文中找到了那句话,这个结果让她忍俊不禁。
“傻儿子,妈和你说天赫弟弟呢,你拿**的话来和妈对,妈知道你想说什么?妈不知道。”萨努娅笑过,合上书本,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坐回床头,继续为老三按摩。但是很快地,萨努娅又停了下来。她呆呆地想,不对呀,照医生的说法,天时是严重意识障碍,根本就不会记住任何东西,他就算说什么,哼哼唧唧几句,也是无意识的表现,连傻话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记得**的那些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说出**的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拿**的话来应对她,而且每一次应对都像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天哪,天时在医院里就这样,他一直都这样,他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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