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死那些狗崽子-《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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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槐怎么了?”简先民愣了一下。
“她已经哭过好几次了。”方红藤的口气淡淡的。
“为什么?谁欺负她了?”简先民脑袋一大,嗖的一下站起来。
半小时后,简先民走出简雨槐的房间,从楼上下来。他很痛苦,因为女儿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的事,她为乌力伯伯难过,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多善良的女儿啊,多好的女儿啊,可他怎么告诉她,说那是一场政治斗争?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孩子,尤其是为了她?不,女儿太小,不懂得这些,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爸爸,是你要审查乌力伯伯吗?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女儿。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有人失去,有人得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也有不那么简单的。他这么做并不容易,食草动物要变成食肉动物,不容易。但他已经下嘴了,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他兴奋,还有恐惧。他要成为更凶猛的动物,也害怕反过来被对方吃掉。没有退路,要么义无反顾地进化,要么永远待在生物链的最底层,或者被残酷地淘汰掉。这一切,他都无法对女儿说,不能说。
“雨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给你一个舞台的。”简先民深情地对女儿说。这个,他能说。
从北京一回到武汉,乌力天赫就和简小川闹僵了。两个人先是为文化革命的对象问题,然后为谁来决定这样的对象问题,然后什么也不为,纠合聚众,大打出手。
回到武汉的乌力天赫被父亲的立案审查弄得目瞪口呆。先是母亲,接着是父亲,他们先后被解职,被推到文化革命的对立面上。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革命的敌人?乌力天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会成为反党集团的头目,会攻击自己的领袖,会夺取兵权搞兵变,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打倒对象。乌力天赫看完所有针对父亲的大字报,沉默了两天,然后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指出这是一场混乱的革命,一场以革命的名义打倒革命者的革命。他很快被开除出组织。他很快又拉起一支“重上井冈山”战斗小组,开始了他的保皇派生涯。
谩骂式的辩论。铜扣横飞的皮带。被扒下来丢进火焰的将校服。清一色悲壮的光头。呼啸而过的蓝岭牌、三枪牌、飞鸽牌。风高月黑的偷袭。漫天飞舞的传单。砸烂的油印机。摔在地上再跺上几脚的高音喇叭。沾着呕吐物的皮鞋。高高举起的日本指挥刀。分辨不清敌我的群殴。喷溅而出的鲜血。打落再和血吞下的牙齿……
乌力天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他的战斗小组。他们剃着发楂儿青青的光头,一律将校呢制服上装,粗咔叽布裤子,脚蹬低靿硬帮皮鞋,像一群毛羽光亮的犀鹃。乌力天赫拎着一根包裹着铁皮的枣木大棒,露出儿马似洁白整齐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凶光。在双方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他一句话也不说,脱掉上衣,露出小背心,扎紧腰带,把垂在裤线旁的枣木棒轻轻地拎起来,先是慢慢地,然后是快步,最后是飞奔而上,扑向他的对手。鲜血横飞。头颅破裂。鼻梁断开。呻吟和惨叫在武汉潮湿的空气中奇怪地碰撞,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事实上,乌力天赫已经脱离了理论上的革命。他自以为已经寻找到的那条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道路。“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搬掉一切绊脚石……展开猛烈的进攻……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柔和而冷静的黄冈口音,永远也不能忘记**广场上雷霆万钧的欢呼,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泪水中发下的誓言。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害怕这种不安宁。他想驱赶开它们。他只有拼命地去斗殴,用包裹着铁皮的木棒把对方的头颅打碎,让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让自己更加地不安宁。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它们。
乌力天扬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简家老大之间的残酷战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护那些乱世中惊惶失措敛翅难飞的小鸟们身上。
乌力天扬的小鸟们是女孩子。她们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们的父母,都是在运动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因为这样的父母,她们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负。
基地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比乌力天扬大两岁,乌力天扬非常喜欢看她跳《洗衣舞》,她舞姿活泼,笑得很甜,就像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朵浪花,只因为她的父亲加入过国民党,她就被简小川领着一群男孩子从练功室里拖出来,用弹簧鞭抽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还有安禾。安禾从小就黏萨努娅,一直跟着萨努娅睡,十几岁了还不肯单独睡,乌力图古拉把她抱到别的房间,她一睁眼,又光着脚往萨努娅床上爬,弄得乌力图古拉烦躁不安。安禾和妈妈睡的事儿谁都知道,邱义群领着一群男孩子拦住安禾,问安禾跟妈妈睡,吃不吃妈妈的奶。他们把安禾推倒在地上,拖着走,吓得安禾再也不敢出门。
乌力天扬第一次心疼了。乌力天扬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孩儿!乌力天扬决心保护她们——保护安禾、童稚非、罗小丽、汪边疆、胡思迅、吕芒、蔡菲菲……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不让她们被拖出她们的鸟巢,不让她们遭到邱义群简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让她们挨弹簧鞭的抽,不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儿皮开肉绽。
乌力天扬领着罗曲直、汪百团、高东风、吕超、蔡小强,还有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就是他的连体人的鲁红军,躲在防空洞里,商量一次次袭击的对象和方案。然后,他就像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骑士们,视死如归地没入黑夜中。
门上留下“小心狗头”的粉笔字。自行车被扎破胎。玻璃窗哗然碎掉。南瓜里装满屎。发炮在鸡笼里轰然爆炸。黑棍把专案组成员孩子的头敲开花。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人保护,像兔子一样无辜,胆战心惊,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少女呀!这就是乌力天扬闹革命的动力。
乌力天扬的革命行动并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圆桌骑士们很快一个个从他的麾下消失掉。他们垂头丧气地来和乌力天扬告别。白色恐怖太厉害,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他们必须进行战略转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罗曲直老实说。
“我爸说,我要给你家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高东风揉了揉鼻子说。
“打断腿算什么?我爸说了,我再跟着闹,他把我送回老家去。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的妈,一村麻风病,全躺在村头晒太阳,一年去一次人,去就逮着从脸上往下挖烂肉,等于是万恶的旧社会!”汪百团讲恐怖故事似的说。
现在,乌力天扬这个被伤感笼罩着的了不起的疯子身边,只剩下了誓死不肯离开他的鲁红军。
“狗操的革军子弟就是麻烦。你放心,我是无产者,没那么麻烦,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离开你!”鲁红军大义凛然地说。
不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乌力天扬把视线投向四哥乌力天赫。他就像一个理想无处寄存的骑士,带着鲁红军,跟着乌力天赫,参加了闻名武汉三镇的“三二三”大斗殴。
乌力天扬紧随乌力天赫,大步走向国棉四厂的货场,不断向人炫耀手中的铝合金短棒,并且在武汉军区、武汉警备区、独立师、空军指挥学院的孩子们到来后,大声叫着四哥的名字,让人们知道他是前锋杀手乌力天赫的亲弟弟。斗殴开始前,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斗殴开始后,他退到人群外,挥舞着手中漂亮的铝合金棒子跳来跳去,大声呐喊着,杀呀,杀呀,杀死那帮狗崽子!
“三二三”大斗殴以乌力天赫一方败阵告终。三个孩子当场死于刀棍下,二十多个孩子受了重伤,六十多个孩子挂了彩。乌力天赫本人右小臂骨折,而乌力天扬却毫发未损。他跑得比哪叱还快。有谁能追上哪叱呢?
“你跑哪儿去了?”乌力天赫躲在房间里,咬着牙用一根旧绷带缠小臂。他不能去医院,一去就会暴露,让人捉住砍死,“我们上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呗!”乌力天扬抄着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四哥,然后再看四哥的小臂。他想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还是让四哥自己去完成野战救护工作吧,“你没听见吗?我叫了,我叫,‘杀死他们,杀死那帮狗崽子!’我就是这么叫的。”
“是吗?你叫了?”乌力天赫用牙咬着绷带头,打了个死结,闭上眼喘了一会儿气,再睁开眼,用那只好胳膊擦去脸上的汗珠,起身拿外套,“最没用的狗叫得最狠,”乌力天赫轻蔑地说,小心谨慎地把断掉的右臂套进衣袖里,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它们用那种方式向人高声求饶,乞求同伴的援助。只不过它们永远也控制不好声音的大小,让人以为它们是在发出进攻的信号。”
“我不是狗!”乌力天扬脸色苍白。他本来打算帮乌力天赫扣上衣扣,整理好衣襟,这种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做了。他不想给一个战场上可悲的失败者帮忙,“我不是没用的狗!”他冲乌力天扬喊,“我那不是叫,是呐喊!我和鲁迅一样,在呐喊!”他觉得他要垮掉了。他的手在裤兜里颤抖着,捏住小刀,是那把捅了何子良屁股的小刀。他发誓,如果有必要,他会再次使用那把小刀,“不许你这样说鲁迅!不许你这样说我!”
乌力天扬转身冲出屋子,下了楼,用推翻三座大山的力气推开大门,冲到后院,躲进杂物间,靠着蛛网密布的墙脚缩下去。他在那里不知廉耻地痛哭流涕,为他虚张声势的叫喊,为他怎么也驱赶不掉的怯懦而苦恼。
夜幕什么时候来临的,乌力天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哭够了,他不用在乎什么是屈辱了。他连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都不用揩,因为穿门而入的夜风已经把它们吹干。他听见前院传来卢美丽的声音:老五在哪儿?你们看见他没有?他听见父亲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为什么不炖肉?他们说老子没肉不吃饭,你就让他们吓住了?然后是碗砸在地上的破碎声。他听见杂物间里渐渐有了热闹——老鼠在快乐地说着话,还有一条阴险的竹叶青蛇,它沿着墙边迅速向脚落里滑去。然后,门被试探着慢慢推开,门口露出鲁红军的脸。天扬,你在吗?他问。
他不在。他死了。他那么软弱,根本就不配活着。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死。
那也是一个难题。如果真的死了,他能够凤凰涅磐,在熊熊的烈火中再生吗?
“天扬,我不放心你,来你家找你,你爸他……”
“废什么话,不就骂了两句吗,有什么好怕的?”乌力天扬站起来,啐了一口,朝门口走去,“他靠枪杆子打出天下,老子没枪,有菜刀。等着吧,等老子杀出天下,看哪个王八蛋敢说老子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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