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肉食主义家庭的病儿-《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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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让我伯母给他烤鞋垫儿。”简明了恍然大悟,为自己能联系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儿去弄硫磺和硝呢?”
“说你蠢,你比猪还蠢,像抽了脊水的脑膜炎病人,难怪你是白毛。”乌力天扬哧哧地笑,像一只被油灯燎着了尾巴的耗子,笑过以后不客气地指导简明了,“电线杆子上有什么?瓷瓶。瓷瓶里装着什么?硫磺。厕所里有什么?墙壁。墙壁上有什么?尿。尿干了变成什么?硝。要不八路军说,敌人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动手做呢。”
简明了很生气。他的确有点儿少白头,可这与他是不是猪毫无关系,而且他长这么大,一次脑膜炎也没得过,脊水一点儿不少,全待在脊腔里,他怎么会蠢呢?原来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简明了反过来嘲笑乌力天扬,冲着乌力天扬挖的小坑做了个挖臭巴巴雷的动作,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蒜头鼻子前甩动着,耸着鼻子学电影里山田队长的口吻,“唆——嘎——”
乌力天扬的痛苦就在这里。傻大个儿简明了连一硝二磺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块头,而他乌力天扬是多么地聪明啊,这么聪明的他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个头儿,站远了看,让人误以为是个被人丢弃在那儿的马桩子。这不公平的世道让乌力天扬苦恼不堪。
乌力天扬不再理会简明了。他从小坑里捡出一片落叶,再把一只坠入坑中的黄须蚂蚁捉出来,放在一旁,看它掸了掸触须上的泥土匆匆忙忙地爬开,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摸出一块石头——那块从幼儿园里带回来的石头。乌力天扬抚弄一番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石头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
和乌力天扬一样,乌力天赫也有着苦恼不堪的童年。
乌力天赫体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过童年的。萨努娅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么理由老让她往医院里跑?老四和头三个孩子不同,头三个孩子生在战争年代,吃过苦,老四是黄金年代出生的,萨努娅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没少给他喂牛奶、鱼肝油和钙片。而且,乌力家是一个肉食主义家庭,在这个家里,肉和空气一样重要,没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没法儿活。乌力家的厨师万东葵可以证明,首长家的饭非常好做,只要炖上一锅肉,用大盆子盛着端上桌,怎么做首长都满意。那么,从不缺少营养的老四凭什么会多病?
萨努娅养了七个孩子,在乌力天赫身上用的心思最多。她总是被自己的老四弄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翻来覆去的折腾个啥。萨努娅说,你没听见老四喘得厉害呀。乌力图古拉不满意地说,他喘晕过去的时候我也见过,小犊子,别拿他当蚕养。
大多数时候,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个来自科尔沁草原喝骆驼奶长大的汉子打小习惯了开阔的日子,习惯了雹砸当雨点儿、百里一溜烟儿的马上生涯,他总是夸大生活,喜欢把事情说得和原来的样子毫不相干。比如刮胡子,他叫割草。每天早晨一睁眼,他轰轰隆隆地起床,站在小便池边响亮地撒出一泡能淹死一头牛的长尿,然后飓风一般刮进盥洗间,山呼海啸地刷牙,嚷得满世界都能听见:萨努娅,萨努娅,我的保险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让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饭,他叫喂马料。他脚蹬一双踢死牛的皮靴,地动山摇地往饭桌边一坐,一秒钟也不肯等,大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大声嚷嚷:萨努娅,今天什么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萨努娅叫“我的母马”,管儿女们叫“犊子们”。一会儿,他会柔情蜜意地把萨努娅拽进怀里,说,我的母马,别老是尥你那小蹄子,来吧,咱们干点儿正经事儿。一会儿,他又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这是哪只犊子干的事儿?非得给套上马嚼子不可!他在高兴的时候会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母马”,另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犊子们”,把他们吊起来抡风车——萨努娅是一片风车页,孩子们轮流着是另几片风车页,这样的风车结实得要命,抡起来很有力量,呼呼转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时候转急了,碰了桌子板凳,风车停不下来,风车页也停不下来,没人去扶倒了一地的桌子板凳,这个时候的乌力家,萨努娅悦耳的笑声和孩子们尖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能传出很远。
乌力图古拉习惯惊天动地的生活,喜欢干什么都弄出大动静来,所以在他看来,老四夜里喘上几声算不了什么大事,就是喘晕过去,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起来,继续打他响彻云霄的呼噜。
乌力天赫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一个人,没有别的孩子。孩子们在简家老大简小川的带领下乱糟糟地在院子外面拍烟盒、赌糖纸、打子弹壳、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们把信号弹碾成镁粉,晚上的时候点燃,让它们贴在窗户玻璃上耀眼地燃烧;要不他们就比赛吃冰棍,看谁能打破一口气吃三十六根的纪录。香蕉冰棍豆沙冰棍牛奶冰棍——三分四分五分——
孩子们不愿和乌力天赫玩儿。乌力天赫冷冷的,用体弱多病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像那个要求人们一生都去信仰和不断祈求他的以拿撒勒人1。这样的乌力天赫是一堆狗屎。谁也不会和一堆狗屎玩儿。简小川代表孩子们宣布。
葛军机陪乌力天赫玩。葛军机是乌力家最懂事的孩子,他心眼儿好,知道疼比自己小两岁的四弟。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逢人就夸葛军机,说这孩子省事儿,风吹着就能长大,圈养敞养都见膘,不用大人操心。葛军机当然不是小犊子,他相貌清秀,不擅言语,就像秋天里叶片变得鲜黄的银杏,或者有红橙色浆果的大叶冬青,让人看着就生出怜惜。他当年被找到的时候可不这样,人瘦成一副骨架, 一身亮晶晶的跳蚤,攒起来足有二两重。而且他什么也不懂,到了萨努娅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改变流浪儿的习性——吃饭不用筷子,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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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拿撒勒人:指耶稣。
金龙下手抓,不会洗脸刷牙,不肯换衣裳,每天都得萨努娅死拽着往洗脸间里拖,掰开嘴替他刷牙、反翦手替他洗脸,就这样还得提防他拿脚踢人,把人踢淤了血。老大乌力天健给萨努娅帮了大忙。乌力天健就是莫力扎。乌力天健没有当过流浪儿,但他当过爹娘不要的孤儿,这方面深有体会,知道如何对付新来的二弟。乌力天健很懂事地说,妈,让军机弟弟和我住一个屋,我带他睡。后来军机变乖巧了,不知是当大哥的调教有方,还是他八字多木,命里听话,反正乌力家几个孩子当中,他是养着最省心的一个。
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坐在阳光下拍糖纸。齐齐哈尔压南宁,佳木斯压齐齐哈尔,乌鲁木齐压佳木斯,漠河最大,是王。葛军机想让四弟高兴,故意输给四弟。乌力天赫偏不高兴,忧郁地收了糖纸,拆散,一张张压进书本里,不玩了。
简家大姑娘简雨槐也和乌力天赫玩。简雨槐是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儿,她模样儿俊俏,又懂事又听话,见了长辈,不管认识不认识,老远地站下,甜甜地问好。不光如此,简雨槐还是青少年宫春蕾少儿舞蹈团的小演员,跳舞跟小鸟儿飞似的,好几个文工团看中了她,想招她进团,是方红藤嫌女儿岁数小,拦着没让去。没人觉得简雨槐模样儿俊俏有什么不对,懂礼貌有什么不对,像只小鸟儿没有什么不对,简先民相貌堂堂,有文化,方红藤演员出身,气质好,生下漂亮伶俐的女儿合情合理。
简雨槐和乌力天赫比赛吃冰棍儿。简雨槐吃到第四支的时候,乌力天赫吃到第三支。简雨槐又吃掉一支。乌力天赫没动弹,脸转瞬发白,瞪着一双死鱼眼,痉挛着用手扼住喉咙。乌力天扬从来不肯陪四哥玩,因为有简雨槐在场,他才醋兮兮地守在一旁,这个时候逮住机会,做了叛徒,兴奋地跑去向萨努娅告密,说四哥快死啦,再不去就变成僵尸鬼啦!
“又怎么了?”医生看一眼抱着乌力天赫冲进急救室的萨努娅。
“三支冰棍。”萨努娅气喘吁吁。
“叮嘱过您,这孩子体质弱,得禁食。”医生不满。
“是冰棍。”萨努娅解释。
“一样。”医生强调。
“只三支。别的孩子吃三十支呢。”萨努娅怎么也不肯相信,几块固体水会是杀手。
“克郎猪一顿吃一桶食,香猪一顿吃一碗食,品种不同,不能同日而语。”
医生看出萨努娅有些不高兴,“当然,猪和人不一样,但道理是一样的。”
这一次,乌力天赫住了两天院,比上一次闻过油菜花后少住了三天,比上上次淋过雨后少住了五天。医生努力向萨努娅主任证明,乌力天赫的病很奇怪,找不到任何文献资料和临床经验来说明和判断他的情况。这孩子丢了。医生说。
“也真奇怪,”方红藤替乌力天赫锁着毛衣领,萨努娅希望用双扣针,这样领口的弹性强,乌力天赫就不怕害风寒了,“你家别的孩子体质都不错,怎么老四的体质这么弱?”
“我们家乡有句谚语:第二个来敲门的是冤家。”一向性格开朗的萨努娅愁容不解,叹气道,“天赫是我生下的第二胎,他是来追我命的呢。”
还是乌力图古拉解决了乌力天赫的问题。乌力图古拉容得孩子夜里不停地喘,去容不得孩子让冰棍给噎住,输在一个丫头片子手上。
“你得做一个跤王,要不你就进太平间。”乌力图古拉很肯定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可怜虫说。
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赫带到院子里,他张开双臂,窝盘着腿,像一头吃饱了溜食的熊一样舞蹈着,然后他把乌力天赫翦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上前再翦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为了鼓励乌力天赫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拎过站在一旁啃着羊腿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乌力天扬,把他也摔到地上,然后大声喝斥着,往死里踢两个儿子,让两个龇牙咧嘴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
乌力天扬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羊腿,哭兮兮地抹着眼泪去找萨努娅告状,说爸爸把四哥摔死了,打算把他也摔死,幸亏他机灵,死里逃生。萨努娅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乌力图古拉不是傻瓜,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摔死,但他是疯子,他打算把血肉做成的他们摔成铁蛋,这是肯定的。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萨努娅一直对乌力图古拉有意见。乌力家有一些奇怪的家规,比如说,这个家的男孩子一律不许穿内裤,按乌力图古拉的说法,不能妨碍小鸡鸡的成长;女孩子则不许穿紧身小衣,乌力图古拉要她们不受约束,自由生长。为这个,萨努娅没少和乌力图古拉斗争。萨努娅给乌力图古拉讲道理,孩子不是小野兽,不能总光着屁股。乌力图古拉不听萨努娅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小野兽也是孩子,是大野兽的孩子,野兽光着屁股没见它们脸红,人有什么好脸红的?乌力图古拉还让萨努娅把她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少来那一套,说野兽还不见得愿意人像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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