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你的心上人呀-《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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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儿冬天,乌力图古拉带着313师在雷州半岛进行紧张的渡海作战训练。不但练游泳、打秋千、走浪桥、船上射击、登陆冲锋,还学撑篙、划桨、摇橹、拉篷、掌舵、下锚、提放分水板、识别风向、观察潮汐、航行编队等航船技术。乌力图古拉身先士卒,先把自己呕吐成一只鱼鹰,再练成一条迎风招摇的梭子鱼,然后照这个样子,训练他的兵。

    葛昌南在广州治好疟疾,果然信守诺言,赶回313师。

    一见面,葛昌南完全不认识乌力图古拉了。乌力图古拉头戴一顶破斗笠,光着脊梁,下身鼓鼓囊囊兜一条粗麻缝制的裤衩,古铜色的皮肤油光水滑,沾不住一星水珠,人又黑又瘦,肌肉结实得像成熟的椰子果,刀都砍不开。葛昌南在医院里翻了本儿,不光疟疾治好了,烂肠子也割得干干净净,用不着再摸屁股,很得意地和同僚们一一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握到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接葛昌南的手,拦腰将他抱起,大步往海边走。葛昌南说哎哎你干什么,又不是三年两载没见,犯不上这么热情。乌力图古拉不说话,走到海边,倒渔篓似的,咣当把葛昌南倒进海里。葛昌南没踩着底,喝了好几口海水,等站稳了,苦涩得直呸呸,埋怨乌力图古拉,没有骡子你摔船呀,你摔我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嘿嘿地笑,笑过一抹脸,转身指示教头,照这个样子,把政委训结实。

    1950年4月16日夜晚,北风如强贼,呼呼地在琼州海峡上空穿梭。两批小规模偷渡部队成功登岛之后,大规模登岛作战的信号弹升起在夜空。乌力图古拉在先头团的指挥船上,四周是大大小小数百条战船,船队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和前来拦截的国民政府军海上舰队打了几仗,在海防炮火的轰击下顽强前进。指挥船挨了好些子弹和炮弹片,几次被近处落下的炮弹溅起的浪头掀起来。第二天凌晨,指挥船的船舷终于被炮弹击中,乌力图古拉下令弃船下海。一个小时后,拼命划动海水的乌力图古拉踩到了松软的沙地,他大喜过望,朝身后喊,落地啦!

    乌力图古拉率313师在博铺港一线抢滩登陆成功,和友邻部队一起,连续攻克敌方的立体防御阵地,建立起登陆基地,然后迅速向海岛纵深发展。乌力图古拉在岛上打得很顺利,基本上跟打孙子似的,势如破竹。国民政府军海防司令薛岳麾下十万兵力,各型舰艇五十艘,飞机四十五架,拥有绝对的制海权和制空权,却被没有大型舰船和一根飞机毛的解放军强行渡海登陆,撕开地堡群构筑的海防工事,逢城略城,遇县克县,撵得鸭子飞。乌力图古拉对菘到底的薛岳不满,嫌自己带着部队练了几个月,练得脱了几层皮,都不像人了,却遇上这么个不让人痛快的对手,早知道这样,不如留下精力晒日头去。

    乌力图古拉第一次见到热带雨林,没想到植物可以长得如此嚣张,问向导,棕榈树的叶子和芭蕉树的叶子能不能喂马,听说不能,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摇头,觉得上好的东西给糟蹋了。乌力图古拉在植物面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很惊讶,青黄不接的季节,岛上竟然瓜果遍布,而且密实得不讲道理,好好的打着打着,让草棵里的西瓜绊个大马趴,摔一脸瓜汗,好好的打着打着,枝头上的荔枝掉进嘴里,噎得人直瞪眼。还有士兵被菠萝和火龙果吓住,一片一片的往地上趴,以为是对方埋设在那里的新式地雷,等着爆炸,后来知道那些不是地雷,是果子,能吃,不炸,这才继续往前冲。乌力图古拉为这个气得要命,要部队别耽搁,见了不认识的果子只管踩着走。下面的指挥员犯了难,说不光果子,也有美式压发雷,专炸步兵,过去没见过,真不认识。乌力图古拉没了辙,直骂娘,骂过以后叮嘱部队还照生疏的走,见了不认识的仍然趴下,真不炸再吃了它。

    葛昌南不气,也不骂,人坐在车里,脚下一堆果子,车颠簸一下,就势弯腰摘一枚龙眼,剥了壳往嘴里塞,吃得蜜汁儿滴嗒,还满意地怂恿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尝尝,味道不错,比芒果好吃。乌力图古拉让果子的事拖延了前进速度,和果子不共戴天,烦,不尝,问什么芒果,要不要通知部队识别一下?葛昌南想起在广州时和萨努娅说话的情形,想起乌力图古拉不再招惹萨努娅的决定,思绪万千,不说芒果的事儿,只遗憾地叹长气。

    海南岛上的土著居民长期受大陆人的欺辱和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基本上是睡山洞、盖蒲叶、吃木薯、喝山泉,跟猴子没有什么两样。部队往深山里去,乌力图古拉看到黎族和苗族的大姑娘光着身子,不穿裤子,站在油棕树下目光呆滞地看人,心疼,让部队搜集衣裳给老乡穿上。部队登岛作战,没有多余的被服,仗打了几天,士兵们早已衣衫褴褛,没什么可搜集,乌力图古拉就下令,凡捉了俘虏,先缴武器,再扒衣裳,只留下裤衩护住私处,其余的一律扒光,扒下来的衣裳送给老乡,够不够,先让大姑娘穿上。那以后,只要是313师攻下的地盘,俘虏们都光着脊梁,押在路上走,就像一队脱了毛的鸭子。

    海南岛战役结束后,参战部队轮休整顿。没等舒坦过来,乌力图古拉就接到通知,要他和葛昌南留下部队,带上师指挥部,随兵团首长回武汉,向四野前委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接受新任务。

    一接到通知,乌力图古拉就斜着骆驼眼老谋深算地琢磨开了,私下里对葛昌南说,到咱俩为止啊,别传,传我也不承认——有大动作,要打大仗了。葛昌南刚得知,妻子叶至珍已经从东北南下,正在武汉等着和他见面。葛昌南最后一次见叶至珍是在东北夏季攻势的时候,三年时间没见,心里痒痒的,不免往美事儿上想,心不在焉,说打什么大仗,都说清楚了,是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

    “汇报情况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就是说,你让扒俘虏衣裳的事儿上面知道了,上面要修理你。”

    “还是那句话,修理我,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和你的儿子们告别去。”

    “老薄荷,分心了吧?闹个人主义了吧?丧失革命斗志了吧?”

    “和老婆团聚的事儿,不闹个人主义,还能搞集体主义不成。所以说,老乌,有老婆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你呢,真得讨个媳妇了,要不,你身上老有一股汗臭味儿。”

    葛昌南大言不惭,话里有话,原以为能拿住乌力图古拉。谁知乌力图古拉身上没肉,只当一身轻松,不受刺激,仍拿葛昌南开涮,先申明,到了武汉,他和葛昌南换角色,葛昌南改军事,仗葛昌南自己打,无中生有也行,借刀杀人也行,笑里藏刀也行,声东击西也行,顺手牵羊抛砖引玉釜底抽薪欲擒故纵混水摸鱼树上开花假痴不癫都行,往死里掐;他呢,改政治,掐架的事儿不帮忙,只替葛昌南弄点儿柴火,烧口水,让葛昌南洗洗涮涮什么的,顺带给叶至珍同志说点儿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道理。

    葛昌南拿痞里痞气的乌力图古拉没办法,说去去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到一边,拉开门走出屋子,到外面独自傻乐去。

    7月份,正是武汉最炎热的夏季,萨努娅从火车上下来,立刻感到一股灼浪扑面而来。

    九个月前,萨努娅离开这座被大江大湖包围着的城市去了广州。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刚刚告别夏天,人们还穿着夏天的衣裳。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看到人们还是那身衣裳,好像她昨天早晨才从这座城市离开,人们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裳似的。这种感觉怪怪的,让萨努娅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一种夙命关系。

    中南局和华南局联席会议在武汉召开。斯大林同志的私人特使科瓦廖夫率观察组列席会议。萨努娅作为华南局的外事干部、观察小组副代表库切默同志的妹妹,随华南局领导赴会,协助与观察小组方面的联络。

    不到一年时间,萨努娅再次见到哥哥,别提有多高兴了。兄妹俩一见面,库切默就告诉萨努娅,她已经有了第五个嫂子,是一个中国同志,叫吴瑛。吴瑛同志比库切默大两岁,和原来的丈夫在皖南事变中双双被捕,丈夫被枪毙,她则遭到残酷的折磨,后来在宋庆龄的营救下得以出狱,回到党的怀抱。库切默一听吴瑛的遭遇,立刻决定娶她为妻。他的举动深深感动了中国同志,吴瑛当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库切默的行程非常匆忙,婚事办得果断。虽然南京刚刚解放,接管国民政府的事情千头万绪,有关方面还是为观察小组副代表和烈士遗孀举办了一个相当热烈的婚礼,各方面领导亲临祝贺,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萨努娅倒不觉得新嫂子结过婚有什么,年纪比哥哥大有什么,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这第五个嫂子,会不会像前四个嫂子一样,不久之后也会成为革命烈士。库切默沉默不语。萨努娅一看哥哥沉重的表情就后悔了,连忙改口说,不会的,中国革命已经成功了,嫂子不会再成烈士。库切默严肃地批评妹妹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思想。他告诉妹妹,中国革命成功了,也许它会成为苏联的第十七个加盟共和国,可世界革命还没有成功,他将接受新的任务,去朝鲜、老挝、缅甸、阿富汗、泰国、越南,去那些国家指导兄弟党工作,帮助他们建立人民政权,吴瑛作为他的妻子,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会和他并肩战斗,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对此,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萨努娅听哥哥那么一说,差点儿没落下泪来,越发加深了对哥哥的敬佩,同时在心里默默地为新嫂子祝福。

    联席会结束那天,中南局组织了一场舞会,招待华南局的同志,以及苏联观察小组的同志。中南局领导吩咐,让把从前线轮战回来的高级指挥员,还有在武汉等待分配工作的高级指挥员都请来,一起招待一下,让他们也放松放松。

    舞会安排在德托美领事街的天星花园,请了一支葡萄牙人的乐队,还请来德英女子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和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陪舞。天星花园的舞厅用软布包了墙,地板是上好的南洋橡木,仔细打过蜡,再用滑石粉擦拭了两遍,踩上去不吸脚,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乐队是熟手,虽然改朝换代,国语流行舞曲《蔷薇处处开》和《疯狂世界》不能演奏,但经过短时间的排练,《五朵花儿开》和《绣金匾》这样的革命曲子也能演奏得有模有样。乐队的管事是个白俄,看见来宾中有自己的同胞,特意在舞会开始前指挥乐队来了一曲《亲人列宁》,博得在场的观察小组同志和中国同志的热烈掌声,赢得一个碰头彩。

    舞会开场不久,军官们来了。军官们就像一群从森林中拥出的大型肉食动物,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一个食物丰沛的草场,一个个眼珠子发亮,指节掰得咔吧直响。舞会组织者看见军官们进来,立即领着女学生们上前,请革命的功臣们跳舞。军官们当然不会拒绝,没等坐下喘口气,就一人搂着一个软软的细腰,进入舞池操练。高级军官,不管参加革命前是什么出身、会不会跳舞,参加革命后都扭过秧歌,熟稔也好,生疏也罢,转圈圈的事都能对付,只是几十年的追击和逃亡、跳跃鹿砦和死尸,让他们习惯于步伐大一些、动作刚烈一些。在场的领导多是老上级,没有生分,军官们一时喧宾夺主,把先来的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挤到一边,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已经跳过几曲,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边抽烟休息说话,并不因为草场上来了一群生猛动物而不悦。

    到武汉之后,乌力图古拉接受了新任务,到军里任副军长,随军部赴东北参加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变动,他身体状况欠佳,上面认为他不适应东北的严酷气候,让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两个人各有新任,都得离开带熟了的313师,但毕竟有区别,乌力图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用葛昌南的话说,乌力图古拉是升了辈分儿,爹成了爷爷,儿子们还是自己的,虽说管别人叫了爹,可管乌力图古拉得叫爷;而他葛昌南却是丫头命,千辛万苦地长熟,说嫁就给嫁掉,还不知道婆家什么样,公公婆婆小叔小姑拿不拿他当外人。

    本来乌力图古拉不想参加舞会,要去长江里凫水,说是自从打过海南岛,落下了渴水的毛病,见了水就跟见了漂亮女人似的,非得亲热一下不可。葛昌南心里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泄一下,说水里没有漂亮女人,舞会上有,要亲热去舞会亲热去,硬把乌力图古拉拽到舞会上来。

    乌力图古拉能跳跺脚舞,跳得还不错,部队祝捷的时候,下面的兵老拽他来一个,他一高兴,就真来一个,连踢踏带咔嚓,圈子转得那是满场飞,汗瓣子甩得八丈远,惟独瞧不起四二拍子的正步。乌力图古拉进来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五枝花》,乌力图古拉没去搂软软的细腰,在一旁坐着,跷着二郎腿哼歌词:什么花儿开花朝太阳?什么人拥护**?葵花儿开花朝太阳,老百姓拥护**。什么花儿开花穿在身?什么人的话要记在心?棉花儿开花穿在身,**话要记在心。乌力图古拉哼到“蒺藜花儿开花拦住路,反动派进攻要打退”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领导跳舞的萨努娅。

    萨努娅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齐发根扎住,露出大理石般饱满滑润的额头,一袭红色棉质布拉吉,红得像一团可爱的火焰,在那些雏鸟儿一般生涩的女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

    乌力图古拉像是让人踢了一脚,打了个激灵,不再哼歌词,也不跷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潜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压低声音紧张地说,老葛你来一下。葛昌南挑选了半天,挑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军政大学女学生做舞伴,正搂着人,咬牙切齿,渐入佳境,没有理会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便小鸡娃啄母鸡羽毛似的,又拉了一下葛昌南。这回力气大了点儿,把葛昌南拉了个趔趄。

    “干什么?”葛昌南不满意地说乌力图古拉,“这位小同志有力量,适合我,不换。今天馍馍多,谁也空不下,你找别的馍馍去。”

    乌力图古拉朝舞池中瞥了一眼,眼看着萨努娅火焰一般,翩翩然朝这边烧过来,心里一急,上前捉了那个有力量的女学生,胳肢窝里一架,端离地面,放到一旁,也不管人家夹紧胳肢窝羞成什么样儿,拉了葛昌南就走,边走边急眉躁眼地说,出事儿了,她在这儿。

    “谁呀在这儿,”葛昌南刚宣泄个开头就让人搅了好事,譬如撒尿刚撒个开头就堵在小腹里,心里有火,不免声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别拉来拉去,拉出问题。”

    “真出问题啦。是麻烦。你得帮我。”

    “帮什么?食尽飞鸟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脚,没说帮帮我,凭什么我就该帮你?”

    “行行行,”乌力图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时宜,只顾了自己的尴尬,没顾着同僚的心情,松开葛昌南,嘴里嘟囔道,“反正是分手,今后谁也不认识谁。没你什么事儿,你回去捡你的馒头吧,我得走。”说罢撇下莫名其妙的葛昌南,像个运气不好,刚挖穿城墙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贼,快步朝门口溜去。

    萨努娅已经看见了乌力图古拉,而且是早就看见了,在军官们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是在看见乌力图古拉之后,她稍许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不理会他。过去那些不快有如春水覆盖下的池塘,看着池塘涨满,水面平静得很,其实水下的草丛都在,没来得及走掉的刺猬甲壳虫都在,一旦水涌动起来,植物也好,动物也好,搅得纠缠不清。萨努娅被一位谢顶的中南局领导搂着,领导一只眼睛负过伤,视力不好,但他却像钓鱼的高手,不管水面上浮萍有多少,身边的军官们如何横冲直撞,总能把萨努娅像鱼漂一样令人佩服地甩到空隙中,两人所到之处,是池塘里最不受打扰的地方。这为萨努娅提供了便于观察的良好条件。萨努娅就算决定了不理会乌力图古拉,她的一只手搭在领导的肩上,另一只手被领导满心呵护地握在手中,腾不出手来蒙眼睛,可要是闭上眼,岂不是告诉舞伴他的秃顶让她多么厌恶。萨努娅占据着舞池中最好的观察点,又不能遮住或者闭上眼睛,只能违心地接受很容易看到乌力图古拉一举一动这样的事实。何况,萨努娅决定不理会乌力图古拉,这只是她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下意识做出来的,缺乏保障这一决定坚定不移地完成的充要条件,这就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埋下了转变的基础。

    舞曲刚开始没有多久,还在热情洋溢地问“什么花儿开花不怕雪,什么军队抗战最坚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在攒动的人群中,萨努娅在一步步接近乌力图古拉。她感到一股热浪隐隐向她涌来,烤得她脸蛋儿灼烫,这让她有点儿不安,脚步错了一个节拍。萨努娅想,这还用问吗,腊梅花儿开花不怕雪,八路军抗战最坚决。萨努娅还想,舞厅是个不错的舞厅,可还没有大成一个世界,不管她是否决定了不理乌力图古拉,他们躲不开,总要见面的。萨努娅接下去想,见面又能怎么样?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面,他把她怎么样了?不是没怎么样吗?不光没怎么样,他还得“算了”,还得在他蛮不讲理的招惹过她之后放弃他蛮不讲理的招惹,拿她一点儿辙也没有。萨努娅继续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同志,在为同一个事业奋斗,而且,她是同意他用他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的。不光同意,她也在摧毁,也在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既然如此,见了面真要是装作没看见,也显得自己太没有胸怀。这么一想,萨努娅就推翻了最初的决定,做出新的决定,她打算在靠近乌力图古拉之后,装作刚刚看见他的样子,不惊不炸地、有礼貌地、微笑着、迷人地向他打个招呼,然后舞步飘逸地离去,以后再也不看他一眼,他们分头去摧毁并且创造他们的世界,谁也不招惹谁。做出了新的决定之后,萨努娅反倒释怀了,浑身一阵轻松,脚下的舞步也轻盈起来。这让她的舞伴一时感到迷惑,不知是乐曲的哪一节段落,让自己怀里的萨努娅由一个美丽的姑娘变成了一只轻盈的鸟儿。

    萨努娅在接近乌力图古拉的时候,看见他从舞池边的座位上站起来,猫下腰,蹑手蹑脚地进入舞池,拉住葛昌南说着什么。这样更好,她可以故作在舞池中与他正当相遇,这比扭了头向休息座的方向迷人地微笑容易得多,也更合情理。萨努娅开始判断舞伴带舞的方向和速度,并且暗中控制着方向和速度,精心制造着一次看起来再巧不过的邂逅。眼见就要接近乌力图古拉了,她却发现他端掉了葛昌南的舞伴,拽着葛昌南往舞池外走,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然后,他松开葛昌南,一个人快步朝舞厅门口走去。

    萨努努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乌力图古拉也看见了她,却并不打算和她“邂逅”,而是准备溜之大吉!这个发现重重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让她非常生气,让春水中的池塘又不平静了,水草泛滥起来,刺猬和甲虫们扑腾起来,搅起一团团怒气冲冲的水泡。萨努娅在这些水泡中气愤地想,事情是你惹的,不是我惹的,不是我想和你邂逅;你说“合适”就“合适”,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合适的时候就摔门,你想“算了”就讽刺人家是“萨雷.人民”,这算什么?萨努娅接下去想,本来她已经决定不理他了,因为他负伤,她打算原谅他,去医院向他道别,可是,她去了,他却溜走了,连让她接受他诚恳道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然后,他们相遇在珠江边,那么遥远的千里之外,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为同样的事业出现在同一座码头上,那是多好的机会呀,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弥补他做错的事情,热情洋溢地迎向她,向她惭愧地、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就算“部队不能久待”,他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至少可以让她在码头上或者船舷边和他握手,让她微笑着、额发飞扬地祝他作战顺利,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再立新功,可是,他就像一只故意要惹母狐狸生气的公狐狸,又溜掉了,让她站在永远也不会移动的岸边,无奈地遥望他得意扬扬的帆影。萨努娅怒不可遏地想,凭什么呀?凭什么他就该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惹她生气,然后又在占足了她的便宜之后溜之大吉?她究竟该了他什么!

    萨努娅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冲动潮涌而来。她来不及分辨那种冲动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到无法忍受。不错,这之前他让她受到两次侮辱,她对他有一种痛苦而敌视的情绪,但不管怎么说,那毕竟也是一种感情哪!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怎么能这样无视她那些越来越说不清楚的感情呢?而且,她不能欺骗自己——尽管他使她承受了巨大的耻辱,她恨他,厌恶他,可她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出现和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神秘的失踪给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昂首阔步从兵面前吧嗒吧嗒走过,搂着枪踢开兵横冲直撞往前冲,泥土埋了九十九层没有死,踹开医院大门满世界去撒野的顽强生命力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萨努娅不顾一切地撇下舞伴,裙裾摆动,穿过人群,与看见了她并且直了眼张大嘴的葛昌南擦肩而过,向舞厅门口快步走去,在那里挡住了刚刚拉住大门上光滑的楠木把手的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本来已经溜走了。他已经抓住了舞厅大门的把手,只需稍稍用一点儿力气,拉开大门,迈出去,就会摆脱“什么花儿开花蜜蜂儿亲”的诘问,消失在舞厅外面的黑夜之中。如果他溜走了,溜到大街上,他肯定会有一种冲出包围圈的松弛和快感。他会解开风纪扣,叉着粗壮的腰,仰头向天,哈哈大笑,然后在舞会结束后,得意地告诉葛昌南自己的机智与果断,顺便向葛昌南打听一下萨努娅的情况——如果葛昌南聪明一点儿,知道应该主动上前去和萨努娅同志再扯上一通野棉花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值得总结并且在今后发扬光大的成功战役呀。可是,这场预谋中的成功战役只是停留在乌力图古拉谋略的沙盘上,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终止在离他仅半尺之遥、年轻得令人沮丧、美丽得咄咄逼人、正愤慨地盯着他的萨努娅面前。乌力图古拉傻了眼,窘迫地握着大门的把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从那上面松开。

    “萨……萨……这个……”乌力图古拉脑子里一片空白。

    “萨雷.萨努娅同志。”因为跳了几曲舞,萨努娅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颊上洇着血色,浮现着嘲笑,但更多的是愤慨,“您也可以叫我萨雷.人民。要是您觉得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儿,就叫我莎什卡观世音娘娘好了,随您的便。”

    乌力图古拉窘迫得很。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恨不得用力扇自己的耳光。他想这是干什么?何必呢?他想狗日的乌力图古拉,你总是这样,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嘴巴这种非常重要的部门犯严重的方向性错误。你什么话不好编派,非要去编派人家的名字;你就是要编派名字,也动动脑子,编派个好一点儿的,比如说,“萨雷.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或者“莎什卡阶级姐妹”什么的,现在好,让人家抓住把柄,什么都完了。

    “这个,是的,是的,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儿……不不,我们不能亲密。我的意思是说,得严肃一点儿。”乌力图古拉极力控制住一团糟的脑子,尴尬地松开大门把手,抚着大巴掌四下打量,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必须脱身。这是一场危险的战役,这个他看出来了,“萨雷.世界人民……哦,不对。萨雷.萨努娅同志,萨努娅同志,小萨同志,小萨……”

    “随便,您可以随便,干吗不随便呢?”萨努娅有了一些开心。她看出了乌力图古拉的窘迫。毫无疑问,他是窘迫的。她需要用这个来疗治她的创口。但这还不够。她得痊愈对不对?她得从她受到的屈辱中踢开大门走掉对不对?他得为他做出的野蛮行为付出代价对不对?“您甚至可以说,烂掉真他妈的不赖。请便,首长同志。”

    “是吗?可以吗?可是,为什么?”乌力图古拉在挣扎。他用余光侦察了一下舞厅,没有发现可供脱身的机会,却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他和她。他俩太出众,太显眼,太一枝独秀两朵争艳,不让人们注意都不行。这是一件好事,可在眼下,还是不要这样的好事为好,“萨努娅同志,你能不能,我是说,在这种场合下,注意一点点影响,稍微注意那么一点点?我是说,你能不能,不那么大声嚷嚷?”

    “我大声嚷嚷了吗?”萨努娅冷笑一声,弯曲而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您怎么对影响关心起来了,首长同志?是您教会我嚷嚷的呀。您忘了,在我的宿舍,还有您的指挥部,您是怎么嚷嚷的?您嚷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了,您连椅子都嚷嚷坏了,您连门都嚷嚷坏了,您不也没有注意影响吗?”

    “这个,萨雷……萨努娅……同志……小萨……”乌力图古拉语无伦次。他觉得那么美丽的萨努娅,让人神清气爽的萨努娅,没有她世界革命就会留下一些遗憾的萨努娅,现在她一点儿也不像斯大林的女儿,而像一个可恶的敌人,她怎么能这样?但是,在眼下这个战场上,她是一个强有力的敌人,他不知道能不能战胜她,他感到吃力,有点儿招架不住,弹药罄尽,战斗减员无法控制,形势越来越恶劣。也许他可以试试别的,比如说,投降,“我向你,我是说,萨努娅同志,表示,严重的道歉……”他发现自己完全乱了方寸,怎么是严重呢?应该是严肃才对。可怎么又不是严重呢,那就是严重,“请你接受我严重的道歉。”

    “不,”萨努娅倒是很严肃,淡蓝色的眸子清澈地盯着乌力图古拉,嘴角露出一丝愉快的嘲讽,“不不亲爱的首长同志,请您不要这样,这不是您的风格,这不像您,这样的您让我失望,非常失望。”萨努娅感到快乐了。她就是要这样的快乐。她得到这样的快乐非常非常不容易。她尝到了踢开门走掉的欣喜。她希望把这样的欣喜扩大,“第一,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对吧?第二,您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儿子,我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对吧?我们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不是吗?”

    有生以来头一回,乌力图古拉红了脸,原本青铜一样坚毅的脸,涨成难看极了的紫茄子色。他简直没法儿忍受,想变个蠓子什么的从纱窗钻过去,逃离此地,哪怕钻过去以后再也变不回人形来。舞会组织者事先从汉口冰厂运了两车冰,布置在帷幕背后,舞厅里并不热,可以说十分宜人,他却直冒热汗,棉布衬衫湿了一大片。现在不是有人注意到他们,而是整个儿舞厅,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舞曲还在响着,舞步没有停止,但所有该死的脖颈都他妈的变软和了,让那上面长着的脑袋能够从各种角度扭向他们这边,让脑袋上那双不要脸的、被称作眼睛的窟窿,毫无节制地看着他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舞会呀,这简直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凌迟!

    乌力图古拉陷入了绝地。萨努娅等于是在踢他的屁股,而且是当众踢。该死的葛昌南,打摆子烂屁眼儿的老薄荷,现在代替萨努娅,成了舞会的明星,正在激动地向那些军官们讲述着什么,而那些军官们则开始激动,充满羡慕和嫉妒地朝这边看。乌力图古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还不如利索一点儿,当众结果掉他,比如说,掐死他。是的,他说过“一对儿”的话,说过“棋逢对手”的话,这些话不对,非常不对,可他也说过“犯错误了”、“浑”、“不谈这事儿”的话,他说“不谈这事儿”,那是他的真心话,是他在做出深刻反省之后说出来的,那些话认真严肃,触及灵魂,而且是以蒙古鞑靼盟誓的方式说出来的,他是知错就改的呀!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想把她当成激烈的一对儿,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更不是说,他在主动撤出战场之后,她就可以向他猖狂进攻,把他逼进死角,捉他的俘虏,而且她那么做的时候,他不会发起反攻。

    “我说了,我道歉。”乌力图古拉把眼睛睁开,睁成风暴中的骆驼眼的样子,声音有些提高,脸色也有些阴沉,“我已经道过歉了,日头不往天上挂了,羊羔不吃奶了,难道你非得让我把洗干净的脚揣回脏口袋里?”

    “您让我有点儿糊涂首长同志,”萨努娅继续冷笑。她一点儿也不怕乌力图古拉的骆驼眼,不怕他提高声音,阴沉脸色。对手又能怎么样,她牵着哥哥的手万里迢迢来到中国,就没有打算怕过对手。他太恶毒了,现在轮到她来恶毒了。而且,她觉得她开始迷恋上踢开门昂首阔步吧嗒吧嗒的快乐了,“您是在告诉我,**的大锅里什么裤子都可以洗?”

    乌力图古拉生气了,威风凛凛的狮子鼻翕动着。他愤怒地想,是的,是的是的,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有那么一点点,嗯,不讲道理,还有,粗暴,还有,不斯文,但是,我不是没有死缠烂打吗?不是主动撤出战斗了吗?不是战略大转移了吗?为什么不看到这个大方向,给人一条出路?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那么好听的曲子伴奏,我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你却得理不饶人,这算什么?你就讲道理吗?你的大方向就对吗?

    乌力图古拉再一次回头看舞厅,他看见人们仍然朝这边张望,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在休息区小声议论,一个戴了夹鼻眼镜、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的小个子外国同志十分严肃地询问身边的翻译,然后目光闪烁地朝这边看。这让乌力图古拉更来气。注意就注意,严肃就严肃,有什么了不起?人多有什么了不起?外国同志有什么了不起?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人多,又不是没见识过外国同志。他还就喜欢人多,就喜欢外国同志。他在六个整编师铺天盖地蜂拥而至中也能够疯起来,也能够于乱阵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他怕过谁?他就是因为喜欢外国同志才招惹上萨努娅,才让萨努娅在众人面前堵住他,当众踢他的屁股。既然如此,他怕谁,凭什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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