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奴隶们什么也不要-《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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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乌力图古拉醋意兮兮地来了一声,“有小萨美?”
“老乌你别来这一套,人家燕妮比马克思大,人家的美,那是充满母性的光芒。再说,人家马克思写了《资本论》,你写了什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所以说,想写封求爱信都凑不齐字儿。”
乌力图古拉英雄一场,就害在文化不高这事儿上。也努力过,早年在保定军官学校念过书,后来在抗大和联合大学时抓耳挠腮地补习过文化,字儿肯定不止识一箩筐,可到底道在行武,写不了《资本论》。这么一比,他沮丧得很,起身去一边灌凉水,灌得守在屋外的哨兵都能听见。
乌力图古拉灌了一肚子凉水,人缩到屋角坐着,呆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给他找到了翻身的理由,突然在那儿嘎嘎地笑,笑过以后,说一边看电报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着盹的葛昌南:
“你少来这套老薄荷,我不会写《资本论》,可我会养马,还会打仗,还会打草鞋,还会捉虱子。你说说看,老马他会这个?”
乌力图古拉和马克思比完,高兴了,不再理睬葛昌南,咋咋呼呼地出门,牵马去下面看他的兵。马还是那匹八百磅重的连钱马,自打摔过主人之后,就和主人气息相投,亲如兄弟。乌力图古拉外套做了斗篷,没扣扣子,风一吹,旗帜似的扬在脑后。他骑着他的兄弟,扬着他的旗帜,快乐无比地在各团驻地奔跑,过河带一身湿漉漉的鱼腥味,越岭带一身饱满的草香味,让各团的指挥员们嗅了,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跑够,汗出透,两兄弟深更半夜回师部,这回带着一身顶着夜露的月光。马留在屋外吃夜草,乌力图古拉抢进门,枪带往桌上一顺,大步走到床边,撩开脚臭味扑鼻的毛毯,从床上把睡梦中的葛昌南拽起来,扶正,不让倒,一副虔诚极了的架势,向睡眼惺忪的葛昌南提出一个严肃的要求:以前的事情不算,天亮开始,他乌力图古拉拜葛薄荷为师,学习《资本论》。
雾破得很快,江风涌上长江两岸,沿着马路和街道吹拂,把棉絮似的一团团晨雾砸得到处都是。碎雾撞在暗绿的爬墙虎上,撞在粉蓝的牵牛花上,撞得大街小巷全是醉人的芬芳,连一大早从特四区刘家祺路南下干部先遣团驻地出来的萨努娅没走几步,也觉得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株植物,一个劲儿地往上拔节,再让沁人肺腑的碎雾迎面一扑,胳膊腿一伸开,就满腔热情地想抽叶,满门心思地想挂果了。
萨努娅有一双匀称的长腿,腰肢柔韧,就像一头两岁大发育良好的羚羊,有的是力气和好心情,走在路上,怎么看都像是跳跃,步子充满弹性。她这个样子,再变成一株想往蓬勃里去的植物,再一个劲儿地往上拔节,就认定自己能像那些和晨雾一起戏耍的江风,想到哪儿去就能到哪儿去,想去天上疯上一阵子也行。
萨努娅去看望哥哥库切默。一年前,国际**革命者萨雷.库切默随斯大林私人特使科瓦廖夫一起,带着一个特派员观察小组来到中国,帮助中国**解决经济问题以及铁路运输问题。6月中旬,特派员观察组来到汉口,库切默从华中局打听到了妹妹萨努娅,很快联系上她。作为观察小组的副代表,库切默的行程十分匆忙,在汉口只停留两天,就得赶往南京,去那里视察**接收国民政府首都的情况。有消息说,4月20日,人民解放军打响渡江战役,南京政府匆忙撤退,总统府及政府各院、部、会皆作鸟兽散。军队在撤离时放火焚烧了多处房屋,市政当局和警察局失去控制,城市破坏和骚乱严重,市民承受心理崩溃,日内瓦公约组织向国民革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蒋介石为此大骂代总统李宗仁和京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同时下令,各待弃城市警察局属员不在撤退之列,卫戍部队必须留下足够人员维持城市秩序,在解放军进城时妥为移交。苏联方面不希望**在接管大城市时犯下低级错误,指示观察小组速往考察。
库切默对妹妹在革命道路上的茁壮成长十分满意。**高层领导者们的浪漫主义情怀常常使他们犯下偏执的毛病,**队伍中不乏国际同志,但成为干部骨干的却微乎其微。萨努娅不到二十岁,已经当上了南下干部先遣团的支队长,这充分证明萨雷家族的人身上不光流淌着贵族的黑血,也流淌着革命者的红血,不管是在比什凯克、杜尚别、延安还是莫斯科,他们都能像森林狼一样地活下去,并且成为那里新的主人。
库切默为萨努娅妹妹带来了一封家信,那是他们被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人民政权判了徒刑的、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阿赖山脉锑矿场采矿的父亲写来的:
亲爱的坚定不移跟随伟大的斯大林同志进行世界革命的柯契亚、莎什卡:你们的祖先如此糊涂,犯下利欲熏心的大罪,可把我和你们可怜的母亲给
害苦啦!现在我和你们苦命的母亲在人民领导下的国营矿场里服刑,以抵偿我们对人民所犯下的罪恶。我们已经改造了整整八年——善良而正义的好心人知道,我和你们痛不欲生的母亲不过是被天下人无能为力热爱自己祖先的那些个弱点蒙住了眼睛,从你们罪恶的祖先手中继承下了那些个浸透了他们汗水和鲜血的草场和牛羊。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呀?亲爱的柯契亚、莎什卡,伟大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着世界革命,你们是世界革命的钢铁战士,你们将舍生忘死,点燃全世界无产者向土地以及土地的掠夺者,比如我和你们欲哭无泪的母亲讨还血债的怒火。为此,我和你们病入膏肓的母亲以新生的劳动者的光荣身份,由衷地向你们致以无产者的敬礼。亲爱的柯契亚和莎什卡,我的亲人们哪,我和你们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无产者啦!我们将在人民政权的严密监视下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成为你们信赖的同志!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万岁!斯大林同志万岁!
你们的父亲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
“他的可怜样儿是装出来的。他根本就不甘心失去他那些肮脏而可耻的财富,还有反动沙皇赐封的爵位。他在等欧洲的资产阶级拯救他。”坚定不移的国际**革命者库切默同志提醒妹妹萨努娅同志,“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人心的来信蒙住了眼睛。”
“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呀。”萨努娅有些犹豫不决,“而且,他们帮助过
伏龙芝元帅对巴斯马奇匪帮的镇压,差点儿被白军杀掉。“
“他们不过是害怕英国人和土耳其人抢走他们的财富,因此讨好突厥斯坦方面军。”库切默毫不犹豫地揭穿父母,“他们是人民的败类,只配下地狱。”
这以后,他们改变了话题,不再谈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和他可怜的、苦命的、痛不欲生的、欲哭无泪的、病入膏肓的、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妻子。他们谈了很多。阿赖山脉最高峰列宁山的积雪。环绕第一故乡美丽而漫长的海岸线。他们从第二故乡出来时途经的伊塞克湖、湖畔啾啾鸣叫着的高山黑天鹅。库切默牺牲在仰光的第四个妻子、掸族女人纳陶。因为那个勇敢地掩护自己的上级和丈夫而无怨无悔走向刑场的缅甸女人,他们的话题转到她的爱情——有可能出现的爱情上。
“不,还没有意中人。革命正经历着紧要关头呢,受苦受难的人民正盼着我们去解救他们,谁会考虑这种事儿。”萨努娅的脸红了,在她敬佩的哥哥面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少女的羞涩。
“莎什卡,你到恋爱的年龄啦,该有心上人啦。”观察小组副代表温存地看着含苞欲放的妹妹,“我们革命者从不拒绝爱情。爱情是美好的,它只会激励我们更激烈地向反动派报复,以及在人民的要求下勇敢地去牺牲。”
“可我还没有爱人。”萨努娅有些茫然,拿不准,“我不知道该去爱谁。”
“那就不要勉强。”观察小组副代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亲爱的莎什卡,你是一粒珍珠,而你身边的那些粗俗的中国人,他们不过是一堆沙子,不值得你爱——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
也许柯契亚是对的。把罪恶的父母推上人民的审判台,十多年在苏维埃兄弟国家和兄弟政党之间的游说和斡旋,娶了四个不同民族的妻子并且最终向世界革命输送了她们宝贵的生命——他具有可贵的判断力和斗争经验,他是对的。萨努娅敬佩她的哥哥,她必须服从他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见解。
萨努娅没有提到另外一件事。一个**军队的高级指挥员像一头顽强的公牛一样追逐过她,要把她追进他的牛圈里。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7月,大雨笼罩着宜(昌)沙(市)地区。雨是这个时候该来的雨,连续十几天没有停下,只是在瓢泼的委顿中,间或淅沥一阵,然后再瓢泼。风雨声中,密密麻麻的枪炮声一刻不停,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
奉命防守岳阳至宜昌间长江防线的湘鄂边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以十八个师的兵力向当阳、远安、荆门发动进攻,抢夺当、远之地充裕的存粮,以缓解补给困难,同时向步步为营的解放军做战役试探。**四野前委立即组织数十万人发起宜沙战役,意欲全歼宋希濂部有生力量,并乘胜解放湘、桂、川各地。313师的任务是打穿插,全师奔袭荆门以南水网地带,切断宋希濂主力退路,尽量吸引宋部增援,以候友邻各军集结完毕,对宋部形成合围。
乌力图古拉率部冒雨前进,一天一夜,部队赶了一百四十华里路,不少士兵的鞋子陷进泥里,只能赤脚奔跑。
战斗在两天之后打响。313师遭到宋部五个师六万多人劈头盖脑的攻击,一天时间丢掉了八百多人,连以上指挥员阵亡二十多人。参谋长守着电台呼叫军前指,嗓子都喊哑了。葛昌南这会儿工夫根本顾不上痔疮之苦了,整个儿人差不多趴在地图上,东戳一指头,西戳一指头,说老乌,不能再等了,得把预备团拉上去!
“拉什么拉,”乌力图古拉拨拉开地图上零落的草节,阴阴地冷笑,“老子还得活到十号凌晨4点,不能豆子都撒出去,让人全捡进锅里炖掉。”
313师在宋部重兵围困下恶战了三天,用光了一万六千发炮弹、五十二万发子弹、九万枚手榴弹、三千公斤黄色炸药,战斗减员占全师三分之一。预备队填上去之后,师警卫营也拉了上去,替补那些阵地打得只剩下几名断胳膊断腿士兵的连队。宋希濂从长沙调来十几架水平式陆基轰炸机,炸弹不断落在313师的阵地上,炸得313师官兵们连眉毛胡子都燃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硫味,山冈上到处都是被燃烧弹烧得吡剥冒油的死尸,连日大雨也没有把那些火焰浇熄。最前沿的14团8营,官兵们的衣裳全着了火,营长战死,副营长两只眼珠给炸没了。教导员火人儿似的光着脚丫子满阵地跑,嘶哑着嗓子喊叫,要士兵们脱掉燃着的衣裳,在大雨中光着身子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
进攻的一方和被攻击的一方全都豁了出来。他们身上、脸上满是污血和泥浆,他们的耳朵因为炮弹和炸弹的轰鸣而聋掉了。战场上几乎没有伤员,倒下去的人根本来不及爬离战场或者被救护队拖下去,他们会再度遭到炮弹轰击,从伤员变成阵亡者。313师侧翼有好几次被敌方撕破,差一点儿陷入全军覆灭的绝境。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宋部士兵冲到师指挥所附近,连续向指挥所扔进几颗捷克造瓜式手雷,好几名参谋警卫被掀到洞壁上贴着,慢慢滑下去,软在那儿再也捡不起来。
这不是313师打得最恶劣的一仗,却是最窝火的一仗,师指挥所不得不在仓促中几度转移。乌力图古拉的衣袖沾上了燃烧油,冒着火苗。他带着那些火苗抓住参谋长的衣领,大声向他吼:别让那些王八羔子影响老子捉虱子!他推开参谋长,转身向剩下为数不多的卫士们下令:小崽子们,这是最后一次,就是天王爷来了,老子也不挪窝儿了!
因为有了雨,宋部攻势受阻,长沙的水平轰炸机在起飞后摔下来两架,以后起降次数少了一些,阵地上那些来不及拖走的尸体也滞缓了腐烂的时间,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是那之前的阳光多了,渴透了,要喝足了雨水才肯起来。葛昌南瞅着灰蒙蒙的雨天喃喃地说:老天,老天哪,再下大一点,往死里下呀!他那种渴雨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革命者,倒像是一个旱了八百年没有了主张的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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