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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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先民从东北起就跟随乌力图古拉,是乌力图古拉的老部下,人很精明,知道从哪儿下手。祝捷大会没开完,他就气喘吁吁来向乌力图古拉报告:萨雷.萨努娅,克里米亚鞑靼人,1930年出生,现年十八岁,家庭出身大地主。卫国战争结束后,苏联政府把五十万克里米亚鞑靼人迁徙至中亚,萨雷家族也被驱赶到柯尔克孜。萨雷.萨努娅是在柯尔克孜长大的,她本人不是地主,十岁时逃离反动家庭,随在第三国际工作的哥哥、职业革命家萨雷.库切默沿伊塞克湖东进,先到霍城,后到乌鲁木齐,在上海和南京各生活了半年,然后被送往延安国际**学校学习,在延安东方大学和莫斯科远东大学读过书,远东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正逢解放大军挥师南下,她随干部总团南下先遣团进入武汉,现任先遣团城市工作队副队长。中国同志不习惯叫全名,都叫她萨努娅,或者小萨。

    简先民不愧为老政工,外调细目做得好,连人家哥哥的事情都问清楚了,连人家到中国来的时候走的哪条线路都摸清楚了,可偏偏不说萨努娅是不是成家了、有没有对象,把乌力图古拉急得差点儿没上火。乌力图古拉说简先民,别的先打住,读没读书往后放,全名儿叫什么也不碍事儿,先说她成家没有,要没成,现在有对象没有。简先民这才不紧不慢,把最重要的情况说了:萨努娅没成家,不但没成,连对象都没有。年龄小是一个原因,生活动荡也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人家是“国际”同志,政策上有约束,生活上有限制,即使有人动了跃马横枪的心思,前后左右一思量,最终觉得困难不小,也就知难而退,放弃了,组织上找不到相应对策,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十八了,小什么?放在我那家乡,该抱第三个娃了。”乌力图古拉咧开嘴开心地笑,笑过伛下高大的身子,撅着屁股认真地给简先民上历史课,“国际同志也是人,也得嫁人过日子,对不对?往上数几百年,我祖先也是国际同志,我祖先比我威风,马蹄所到之处,克什米尔女人也娶过,波斯女人也娶过,谁约束住了?要说鞑靼,我乌力图古拉也算一个——喀尔喀蒙古,和她那鞑靼同一粒种子,别人知难而退,我偏迎着困难上,我和萨……她叫萨什么?我俩的事儿,我给出对策,用不着组织上操心。”

    祝捷大会一结束,乌力图古拉就让简先民去先遣团,把萨雷.萨努娅同志接到了三菱洋行师指挥部。

    乌力图古拉请萨努娅同志坐,请萨努娅同志喝美国咖啡,吃美国饼干,然后把伤着的那只胳膊弯进怀里,做成一个有力的支臂,再把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摊出一只蒲扇似的大巴掌。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对吧;第二呢,你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我是科尔沁草原穷牧民的儿子,对吧;”乌力图古拉把摊出去的那只大巴掌收起来,捏紧,捏成一个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豪情万丈地对萨努娅说,“萨雷.萨努娅同志,我看我俩合适!”

    自打进了三菱洋行,从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第一眼起,萨努娅就一直埋着脑袋,盯着自己脚下的皮鞋和花边布袜子,没敢再抬头看他。之所以这样,不是萨努娅胆子小,也不是她害羞,是她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就想笑,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龇牙咧嘴地往怀里窝胳膊就想笑。就因为这个,萨努娅不敢多看乌力图古拉,怕看多了,没忍住,把嘴里的美国咖啡和美国饼干笑得呛出来,那就是对解放军首长不礼貌了。直到听乌力图古拉说起男人女人的事,萨努娅一时没弄明白,就不能不抬眼看乌力图古拉了。

    “师长同志,”萨努娅瞪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图古拉。她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眼睛里充满了七情六欲,露出一往情深的光芒,正热情洋溢地看着自己,就有些懵懵懂懂,觉得让乌力图古拉那么欢欣鼓舞地一看,自己有些不对劲儿,想变成一匹马,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撒野,这让她有些反常的亢奋,“您说什么呀?我俩合适什么,师长同志?”

    “什么合适什么?”乌力图古拉瞪着一对天真无邪的骆驼眼,比萨努娅更不明白地看着萨努娅,“我说亲爱的萨努娅,我不都说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穷牧民,克里米亚和科尔沁,一对儿呗,而且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我是说,这个合适!”

    萨努娅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师长同志说“一对儿”,那是求婚来着,是找“棋手”来着,是找“激烈”来着。明白过来的萨努娅根本就来不及害羞,根本就来不及让美丽的脸蛋儿上涂上一层胭脂色,她被乌力图古拉的那个不讲道理的“合适”理论弄得很不高兴,同时对乌力图古拉用不屑的口气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么不说斗争的一对儿?他该说斗争的一对儿才对。

    “师长同志,您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萨努娅生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我十岁那年就和家庭决裂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加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要是牺牲了,也是一个白求恩;**要是知道了,也会写一篇《纪念萨努娅》。我是革命者,您应该尊重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提什么大地主的事儿。”

    “你怎么不是革命者?你当然是革命者。我怎么不尊重你?我当然尊重你。我说大地主的事儿,难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对历史的尊重。可是萨努娅同志,你是革命者,你就得加强团结,继续革命。你不加强团结,不继续革命,你就不再是革命者了,对不对?再说,小萨同志,你不是没牺牲吗?**不是没有写《纪念萨努娅》吗?没有的事儿你乱说什么?不光是乱说,还是白说。”乌力图古拉连质问带教育,同时攥紧两只拳头,一只拳头往另一只拳头上狠狠一撞,因为撞击连带了受伤的胳膊,疼得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但他很快展开紧蹙的浓眉,摊开巴掌,把两只大巴掌摊得一样平,很肯定地继续教育萨努娅,“小萨,你听我给你讲一个道理,你看我讲得对不对。既然你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你就彻底地来,你打算牺牲,就彻底地牺牲,不要遮遮掩掩,半生不熟,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呀?”乌力图古拉这么说了,觉得道理说清楚了,问题解决了,再往下就该进入行动了。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萨努娅端在手里的咖啡杯夺下来,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个执缰上马的手势,“现在,你打马回营,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国际团结、民族团结、入城式和婚礼一块儿办。咱们把团结加得强强的,这样,战果也有了,热闹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什么尊重没有?”

    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十岁来到中国,长到十八岁,这期间她遇到过多少麻烦呀,遇到过多少不讲道理的中国同志呀,可她还没有遇到过像乌力图古拉这样蛮不讲理到这个份儿上的。乌力图古拉不是不讲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气壮,他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把事情绕得让人没有办法不糊涂。萨努娅被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气得直哆嗦,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您要是觉得大地主威风,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萨努娅冲着乌力图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又瞪起骆驼眼看着萨努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我又不会说突厥话,犯不着。”乌力图古拉打了几十年仗,也胜过,也败过,可有一点,擅长控制战局,还有一点,得好不饶人。他明白过来萨努娅为什么生气之后,咧开大嘴笑了一下,所向披靡地说,“再说,地主的反都让我造了,你爹他是不是中国人,都是大地主,说不定你爹他的什么亲戚,就是我家乡的大牧主,他们是一丘之貉。你爹他肯定恨我恨得一鼻子灶土,见了面,他要拿鞭子抽我,我还手还是不还手?我是跟他讲礼貌还是讲阶级?我怎么做都不是,伺候不了,娶他干什么?”

    萨努娅气得差点儿当场吐血。现在,她再也不觉得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有什么好笑了。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脸,冷笑着质问:

    “您,您有多坏?告诉我,您有多坏?”

    “你看你,小萨,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白国际一场了吧。”乌力图古拉真的被萨努娅的话给逗乐了,仰了脑袋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轰隆隆的,天花板直打颤,偌大的花枝灯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晃晃悠悠。然后,他伸出受过伤的胳膊,再换了没受伤的胳膊,扣扳机似的指点着萨努娅,“我坏不坏的,你不和我过日子,光凭我说怎么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吗?你顺着小溪流找大河,踩着镫子上马背,你得亲自实践,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这个城市工作队副队长是怎么当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乌力图古拉对萨努娅的恼怒和敌视一点儿也不介意。说过萨努娅太有意思的话之后,他不再和萨努娅逗嘴,地动山摇地起身,把萨努娅半送半撵地赶出了三菱洋行,回过头来吩咐简先民,让他替自己打个结婚报告,准备迎娶国际女同志萨雷.萨努娅。

    葛昌南给乌力图古拉做了两年政治委员,要说关系,两个人并不怎么融洽,  老干架,有时候干急了,谁和谁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葛昌南和乌力图古拉干架从不当着下属的面干,看着乌力图古拉上了脸,或者自己的火压不住了,要干,先示意下属退开,留出场子来,再从容不迫地干。乌力图古拉是313  师的师长,但他是军事干部,得服从政治挂帅这个党的基本原则,把政治委员端在怀里,力气再大也不能出手。乌力图古拉只能冲自己发火,抓住什么摔什么。

    有一次,两个人闹上了,乌力图古拉缺乏准备,手上没抓的,身边拴着辎重队的一匹骡子,骡子正吃草料,乌力图古拉也不和人家商量,上去使了个搏克手1的绊子,把一头好骡子硬给撂了个仰八叉,一肚子草料撂得吐了一地。“乌力图古拉同志,不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发脾气也不能拿骡子来发嘛,”葛昌南一点儿不生气,呵呵地笑,说乌力图古拉,“骡子是革命的骡子,它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残酷的打击呢?所以说,请把骡子扶起来。”

    乌力图古拉气得半死,以后逢人就说,自己不喜欢和汉族同志打交道,汉族同志狡猾得很,明明输了理却不肯承认,他把你往别处绕,往“所以说”上绕,让你把倒在地上的骡子扶起来。你要听了他的话,去扶骡子,等于你就承认,首先你不该把骡子摔倒,进一步说,你根本就不该找骡子的麻烦,去摔骡子,错的是你。至于你为什么摔骡子,他不说,反正你已经承认错误了。

    葛昌南听完简先民的汇报,觑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隐隐作疼的屁股,摸完去找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手脚够快的,这才进城不到一天,就打上了。乌力图古拉一匝一匝地打着绑腿,抬头瞥一眼葛昌南,说,我不快能活到现在,能打出个313师来?葛昌南说,再快你也得把情况弄清楚啊,人家是国际同志,不能乱来,说娶就娶呀。乌力图古拉振振有词:我怎么乱来了,说娶就娶就是乱来?

    她是国际不假,可她是不是国民党小老婆,是不是资本家姨太太?她不光不是国民党和资本家,她连老婆和姨太太都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娶?葛昌南说,就算她不是国民党资本家,你也不能急眉躁眼的,你再等等,等等再说。乌力图古拉不耐烦了,说等什么等,等到**?那个时候我牙掉了,鸡巴不能立正,撒尿都尿不出三尺远,能干什么?又气愤地说葛昌南,你说进城不到一天就说进城不到一天的话,少给我来痔疮那一套。说完,乌力图古拉扎紧绑腿,一抬屁股  起身出了指挥部,把葛昌南撂在那儿。

    1  蒙古摔跤手。乌力图古拉说葛昌南少来痔疮那一套,葛昌南并不生气。葛昌南的痔疮是为革命操心操上的,包括操313师的心,操乌力图古拉的心,得上这样的痔疮没有什么不光荣。葛昌南了解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离开家乡科尔沁后才学说汉话,他说话就跟在草原上活命一样,择水草而居,丝毫没有逻辑。他经常说一些和事情本身毫不相干的话,比如“不要在**的大锅里洗裤子”,“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这些话千万不能当真,一当真就上了他的当。葛昌南不和乌力图古拉争论痔疮问题,回过头来阴险地给简先民支着儿,让简先民装糊涂,别拿乌力图古拉的话当真,上面说了,部队调整一下就走,不会在汉口筑窝生孩子,让简先民拖着,看乌力图古拉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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